開光(第3/8頁)

那時的我尚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麽。

2

我媳婦兒是個新時代的盧德主義者,她曾經是個重度的電遊玩家,後來被家長強迫報了一個戒斷夏令營,之後態度便有了180度的戲劇性扭轉。

我問過她很多次,那年夏天,在鳳凰山上名為“涅槃計劃”的營地裏究竟發生了些什麽。

她從來不正面回答。

這造就了我倆最大的觀念分歧。她認為這一貌似風口浪尖的所謂高科技產業,到頭來還是跟那些歷史最悠久、最頑固的行當一樣,利用大眾千瘡百孔的心靈,假借進步、提升、拯救之名,行操控、玩弄人心之實。無論你的手放在《聖經》還是iPad上,你都是向著同一個神起誓。

我們只是給了人們想要的東西,他們想要慰藉、快樂、安全感,他們希望自己變得更好,希望自己是人群中與眾不同的那一個。我們不能剝奪他們的這種需求。我總是這樣反駁她。

“別裝大尾巴狼了,你們只是在玩遊戲,以滿足自己的控制欲。”她說。

“別扯了,都是大活人,有手、有腳、有腦子,誰控制得了誰啊。”

“NPC。”媳婦兒吐出一個詞。

“啥玩意兒?”

“Non-Player-Controlled Character,即非玩家控制角色。如果你相信有一個大的後台系統,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相應的遊戲進程邏輯,系統會反饋到這些NPC上,他們便會按照預先設定的程序進行反應。”

我盯著她的臉,像是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她,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加入了什麽新型的邪教組織。

“你不會真的相信這個吧?”

我去遛狗了,這個點兒路上狗屎還少點。

3

每天寺裏的鐘敲過五響,我就得起床開始掃地,從新修的藏經閣一路沿著木長廊,掃到石台階,再從石台階,掃到寺門口那棵張牙舞爪的千年老槐樹。

至於掃地過程中默誦的是《嚴楞經》《法華經》,還是《金剛經》,得看當天的空氣PM2.5數值落在哪個區間,我咽喉腫痛,心無旁騖。

隨便哪個香客都能看出,我並非佛門中人,我出現在此處,只不過與其他周末研修班的俗家弟子一樣,為了逃避。

就像那些在雍和宮外佛具商店裏購買電子佛盒的人們,擺在家裏,按動按鈕,它便會開始誦讀經文,每逢正點或者設定好時間,還會發出跟廟裏敲鐘一樣空曠幽遠的“duang”一聲,仿佛這樣便能消除業障,凈化罪孽。我時常想象著在罐頭般擁擠的2號線地鐵裏,所有的電子佛盒同時響起的情景,所謂的“禪”或許便是這一瞬間與現實生活的抽離感。

就像吃素,我懷念北新橋那家老湯鹵煮。

我注銷了手機號,刪除了所有社交網絡上的數據,媳婦兒回了老家,我甚至改名為法號“塵無”。我只是希望那些瘋狂的人們不會再找到我。

我受夠了。

一切都是從那個夜晚,從那個貌似無厘頭的瘋狂點子開始。

萬總結了賬,連夜召集產品技術進行開發,老徐布置市場創意和策略,而項目最核心的部分,便義不容辭地交到了我手裏。

去找一個願意為這款App開光的大師。

老徐要求,全程跟拍,做一個病毒視頻進行傳播。我開始萬般推脫,一會兒說家裏三輩基督徒,一會兒說媳婦兒在待孕期間,禁止接觸生冷食品動物毛發及一切靈異事件。

老徐只回我一句話:“你的主意,你不做,就滾,耶。”

我開始求爺爺告奶奶地遍訪名刹古寺高僧,包括隱居在皇城根各個角落的仁波切,可每次把價錢談妥後只要一掏出攝像機,高僧大師便臉色一沉,阿彌陀佛幾句,掩面而逃。我們也曾試過偷拍,但香火繚繞外加鏡頭抖動,效果實在堪憂。

眼看死期將近,我徹夜難眠,在床板上翻來覆去,媳婦兒問我幹啥呢。我說烙餅呢。她給了我一腳,要烙地板上烙去,別跟老娘這兒演擀面杖。

這一腳踹得我神清氣爽、茅塞頓開,我頓時有了主意。

萬總的新版App如期推出上架,老徐像他那輛路虎,開足馬力把所有人的弦繃得緊緊的,連軸轉似地推視頻、出創意、上campaign,很快地,一段表現高僧為一款手機做法開光的視頻在網絡上瘋傳,緊接著,來自“愛Fo圖”的圖片便攻占了朋友圈和微博,下載量及日活躍用戶量曲線節節攀升,像瘋狂的火箭以逃逸速度沖上雲霄。

別問我這樣做究竟對產品品牌有什麽幫助,也別問我數字水印技術的後續開發及應用,那是萬總要解決的問題,我只是一家三流野雞營銷公司的不入流的策略人員,我只能用我的方式,解決我能解決的問題。

我還是低估了網友的創造力,打上數字水印後的圖片,只需要發送極低分辨率版本,或者部分圖片,便可通過App恢復成接近原圖質量的文件,省流量,省時間。我們乘勝追擊,又推出了一系列主打這一功能點的傳播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