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檢(第2/4頁)

3

已經20年了。20年前的許多事情都不太記得了,只知道那時的國家是極不安全的:爆炸、槍擊、刀砍、遊行、沖撞……人們如驚弓之鳥,風聲鶴唳。有好幾次,在第五大道,隨便一聲呼喊,甚至一個表情,就引發了整條大街的集體狂奔,在踩踏中,傷亡枕藉。到處布滿不安全的因素。到處是暗藏的敵人。911電話隨時被打爆。於是白宮動用很多資源來健全安檢系統。由聯邦調查局牽頭,華爾街和矽谷的大公司都參與了,采用PPP方式,也就是政府與私人企業夥伴關系模式,投入資金和技術,把整個城市的基礎設施改造成一套安檢系統。這太重要了。內憂外患,風雨飄搖,美國已從巔峰下滑。它不再是世界霸主。老人說,這個國家本來可能在一個夜晚崩潰掉。多虧了地鐵,多虧了安檢。這讓美國維系到今天。不僅是確保安全,乘客的物品上攜有的各種信息,國家也都通過安檢系統掌握了。誰都不敢亂來了,連腐敗也清除了。不僅腐敗,其他什麽都不敢了。但即便這樣,替換還是每天照常進行。國家始終有不安全感。安全和不安全感,這兩個概念有時不同,但常常就是一回事。

霍夫曼說,這是以恐怖對恐怖。安檢構築起來的恐怖,是更加強大的恐怖,足以把別的恐怖打得粉碎。

可是,分明有漏洞。霍夫曼親眼見到有人不經安檢就進站了。那個輕輕松松就闖過安檢系統的女人,是何來歷呢?霍夫曼想要找到她。她卻再未出現。

“妻子把我告發了,她打了911。”

4

這天下班後,我去超市買了菜,垂頭喪氣坐地鐵回到家。死寂的餐桌上,我像個罪人般慚愧地一口口吃著,背上冒出虛汗。我想,要有個孩子,也許好些。但我和妻子已經失去了對性生活的興趣……匆匆吃完,又上床睡了。半夜,妻子忽然醒來,對我說:“劉易斯,我們分手吧。”她很久沒有對我說話了,這時卻說了這麽一句。我理解這正是由於我的懦弱,由於我不夠勇敢,20年了,也未能為她帶回一件真實的禮物。由於聯系我們的物品變得越來越陌生,我們二人也變得越來越隔膜。

但我還是懷有僥幸地對她說:“同事講了,有人不經安檢,就進地鐵了。我也想試一試。”她吃驚地瞧著我。“20年了,你終於把這個想法說出來了。你下了很大決心,是吧?”她眼裏噙滿淚水。她不知道,我試圖這麽做,已經有很多次了。

第二天,我被拘捕了。妻子把我告發了。她打了911,說我試圖闖安檢。她懷疑我是一名潛藏的恐怖分子。

5

三年後,我從監獄出來,發現世界依舊,只是妻子已與我離婚。我找到霍夫曼。他像以前那樣安慰我:“沒什麽,這幾年我琢磨出一個道理:人生就是一場安檢。不是人人能通過的。你只是運氣不好。”我問他找到那個神秘女子了嗎?他搖搖頭。隨後他建議我出國。“什麽,出國?”我喊出聲。這個國家很少有人想到出國。他聳聳肩:“既然無法通過安檢,那就只好出國了。我打聽到,有些國家的地鐵是不安檢的。”我覺得這很滑稽。從內心講,我從不曾想過離開美國。倒也談不上愛不愛它,只是習慣了,過一天是一天。“婚已離了,又坐過牢,現在你再闖安檢,已無意義。”霍夫曼勸告道。“你呢?也出國嗎?”失去了生活目的,我無力地問。“不,我還要堅守,也許某一天,我能闖過安檢的,靠自己的努力,在自己的國土上爭取到自由。”他孩子似的執犟地說。

我缺乏霍夫曼的勇氣和毅力,而且那時我的身體和精神快要崩潰了。我於是嘗試辦出國手續。我以為這很難,但實際上挺容易。他們其實希望你到國外去,最好永遠不回來。但這一定要自願。他們從來不向海外流放美國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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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選擇了去中國。在評級指標上,這才是世界上安全度最高的國家。我在上海辦了外國人臨時居留證,靠救濟金生活。中國的地鐵果然不進行安檢。他們有這樣的自信,但我已對地鐵失去了興趣。無所事事時,我會到網吧上網,看美國的消息。

網上果然有很多關於美國的信息。我才知道,我的祖國,看上去還是那張熟悉的面孔,但實際上每天都不相同。原來,被替換掉的,不僅僅是乘客隨身攜帶的物品。為了最大限度保障安全,整個國家每天都被替換一次。中國人一直在饒有興趣地觀察和研究美國,他們發現,美國國土上遍布納米機械,它們具有智能,能快速繁殖、玩命工作,這樣每天都把美國從裏到外改頭換面一遍,從城市到鄉村,從江河到山嶽,都苟日新日日新,有害的東西在這個國家無處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