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沙丘 25(第2/4頁)

傑西卡的淚水順著臉頰淌下,她用手抹了一把淚,心想:這是對身體之水的愚蠢浪費!但她知道這個想法的真正意圖——想要化悲痛為憤怒。雷托,我的雷托啊!她想,我們對自己的愛人做的都是什麽樣的可怕之事啊!她狠狠一揮手,把微型手冊的照明燈熄滅。

她渾身顫抖,抽泣起來。

保羅聽著母親悲痛的哭聲,感到心裏空蕩蕩的。我感覺不到悲痛,他想,為什麽?為什麽?他覺得這是一個可怕的缺點:自己竟感覺不到悲痛。

有得必有失。傑西卡想起《奧天聖經》裏的這句話,於是念了起來:有留必有去;有愛必有恨;有和平,也會有戰爭。

保羅的意識已經開始了冰冷的精確算度。在這個充滿敵意的星球上,他看到了前方的路。他甚至不用開啟安全的夢之門,就能將自己的預知意念集中起來,看到經過計算的最有可能的未來,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一些景象,幾近神秘——就仿佛他的意識切入了某種不受時間影響的層面,體驗著未來的微風。

突然,他好像找到了一把關鍵的鑰匙,意識又躍入了另外一個境界。他緊緊依附著這個新層面,搖搖晃晃地抓著,擔心它會滑走,同時向四周窺視。感覺像是身臨一個球體中,一條條大道伸向四面八方……但這仍是一個初步的大概印象。

他記得兒時曾見過紗巾在風中飛舞的景象。而現在,他覺得這未來在某種表面旋轉扭動,就像那塊在風中飄蕩的紗巾,縹緲不定,難以捉摸。

他看到了人。

他感覺到無數可能,各種冷熱。

他知道名字、地方,他感受到無數的情感,他閱遍無數未知之地的信息。有時間去探測、檢驗、感受,卻沒時間歸出形狀。

這是從遙遠過去到遙遠未來的一系列可能性——從最可能到最不可能的。他看到自己的各種死亡方式。他看到新的行星、新的文明。

人。

人。

他們成群結隊,不能歷數,但保羅的意識卻能數得一清二楚。

甚至還有公會的人。

他想:公會——從那兒可以找到出路。他們會接受我的怪異,視它為一件他們所熟知的、具有極高價值的物品——香料。我會保證向他們提供這種不可或缺的香料。

但一想到他將永遠在這個探索未來可能性的生活中度過,就像在茫茫太空中引導飛船的公會宇航員一般,他便感到極度震驚。這也是一條路。在其中一些出現公會人員的可能未來中,他發現了自身的怪異之處。

我還有另外一種眼力,我可以看見另外一個地帶:無數可通行之路。

這一領悟給他帶來安心,卻又使他驚恐——另外一個地帶的無數地方在他眼前不斷變幻。

這感覺來得迅速,去得也快。保羅意識到,整個體驗僅發生在一個心跳的時間內。

然而,他自身的意識已經被掀翻,現在走入了一條駭人的路途。他左右四顧。

夜幕仍然籠罩著這個隱蔽在山巖中的帳篷。他母親仍在悲泣。

他自己仍感受不到悲痛……他的意識已與那個空曠之地分離,正穩步進行著它的工作——處理數據,評價,計算,給出答案,就像門泰特所用的方式。

現在,保羅發現自己擁有了前人從未有過的海量信息。但要忍受內心那片空曠之地也絕非易事。他覺得必須將什麽東西毀滅,就好像在他內心有個定時炸彈的定時器,正嘀嗒作響。不管他怎麽做,它照樣響下去。它記錄著他四周環境的一切微小差異——濕度的細微變化,溫度的微降,一只蟲子慢慢爬過帳篷的屋頂,透過帳篷透明的邊縫,可以看到滿天的星光,黎明正緩緩逼近。

那片空曠之地令他難以忍受,就算了解定時器的設置也沒多大用處。他可以看到自己的過去,看到這一切的起始——所受的教育,能力的磨煉,精心設計的高強度復雜訓練,甚至在某個關鍵時刻讀到《奧天聖經》……最後,是香料的大量攝入。他還可以看到未來——看到最駭人的地方——一切的最終目標。

我是一個怪物!他想,一個怪胎!

“不,”他說,“不!不!不!!!”

他發覺自己正在用雙拳捶打帳篷的地面。(他那毫不妥協的意識卻把這作為一個有趣的情感信息記錄下來,置入了計算中。)

“保羅!”

他母親坐在他身旁,抓著他的手,隱約可以看到一張蒼白的臉,正盯著他。“保羅,怎麽啦?”

“你!”他說。

“我在這兒,保羅,”她說,“沒事的。”

“你對我做了什麽?”保羅叱問。

她的思路猛然清晰起來,覺得保羅的問題中含著某種深刻的根源。她回答:“我生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