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049,佐治亞,薩凡納

唐納德並不是那種習慣用餐巾的人,但他還是恪守禮儀,將那塊疊起來的布抖開,鋪在了腿上。桌上,其他餐巾全都被疊成了精致的金字塔形狀,放於餐具之間。他記得高中時,這家“街角餐廳”是沒有餐巾的。他們用的,不都是那種坑坑窪窪的老舊餐巾紙盒子嗎?還有那種配有銀色蓋子的小小鹽罐和胡椒罐,現在也更加精致了。一碟像是海鹽的調味品就擺放在插花旁,你要是想要胡椒粉,那還得等人來給你研磨好,再撒到你的食物上面。

他開始將這些說給妻子聽,卻發現她的目光越過自己,望向了後面的雅座。唐納德轉過身,屁股下面的布料發出了“嘎吱”聲。他回頭瞥了一眼,只見他和海倫第一次約會時坐的雅座上,正坐著一對老年夫婦。

“我發誓,我真的讓他們給我留那個座位了。”唐納德道。

妻子的目光落回了他的身上。

“我覺得我向他們描述時,應該是他們搞錯了。”他伸出指頭,在半空中晃了晃,“要不,就是我打電話時糊塗了。”

她擺了擺手:“親愛的,忘了它吧。咱們完全可以在家吃烤奶酪,還可以吃得很開心的。我只是在發呆。”

海倫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她的餐巾,就像是在研究它的折痕,好把它原封不動地疊回去,就像是要將一件東西拆散開來再恢復原狀那樣。侍應生風風火火地走來,給他們的杯子中添了水。幾滴不小心灑落下來的水珠落在了潔白的桌布上。他向他們道了聲“久等”,然後扔下了他們,讓他們再等上一段時間。

“這地方可真是變了。”他說。

“是呀,更加成熟了。”

兩人同時伸手去取水杯。唐納德微微一笑,舉起了自己的杯子:“為了十五年前你父親的那個失誤,為了他不小心延長了你的宵禁。”

海倫莞爾一笑,同他碰了杯。“為了再來十五年。”她說。

兩人各自啜了一口。

“這地方要是再繼續成熟下去,不出十五年,咱們就吃不起啦。”唐納德說。

海倫笑出聲來。她幾乎還是第一次約會時的樣子,沒怎麽變。或者,是因為變化太過於細微的緣故。這種感覺,並不像是每五年到同一家餐館來一次,一眼便能夠看出它的巨變,而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們相較於遠方表親們那種不動聲色的改變。

“你一早就得飛回去?”海倫問。

“是呀,不過是去波士頓,和參議員約好了的。”

“為什麽去波士頓?”

他擺了擺手:“他正在進行那種納米治療。我想他每次去都要把自己關上幾天,但又不想耽誤工作——”

“是呀,所有的手段,就是讓你們幾個奴才千裏迢迢地——”

“我們可不是他的奴才。”唐納德笑道。

“去親吻他的戒指——”

“拜托,不是那樣的啦。”

“我只是擔心你把自己逼得太狠了。你到底在這個項目上花了多少業余時間?”

很多,他很想說。他很想告訴自己的妻子時間是如何地緊張,可他清楚她會有怎樣的反應。“消耗的時間其實也沒你想的那麽多。”

“真的?因為你的口中好像只剩下這件事了。我都不知道你是否還有別的事做。”

侍應生端著滿滿一托盤飲品走過來,說只消再等一小會兒。海倫研究著菜單。

“只要再過幾個月,我那部分規劃就完成了,”他告訴她,“然後就不會再煩你了。”

“親愛的,你並沒有煩我,我只是不想你被他利用。你當初簽的可不是這個。你已經決心不做建築師了,還記得嗎?不然,你又何苦出去?”

“寶貝,我只想你知道……”他壓低了聲音,“我正在幹的這個項目——”

“真的很重要嘛,我知道。你跟我說過了,而且我也相信你。然後,你又懷疑過,說你那部分工作在整個方案當中完全就是多余,說不定永遠也用不上。”

唐納德不記得自己何時說過這樣的話了。

“我只希望它能早點完事兒,”海倫道,“然後他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燃料棒從我們門前運過去,把整件事情埋葬,把土翻平,別再提它。”

這又是另外一碼事。唐納德不由得想到了自己所在街區的人們打來的那些電話、發來的那些郵件,以及報紙上的那些頭條和對於運送廢棄燃料棒的卡車滿亞特蘭大跑的擔憂。海倫每次聽到這樣的流言蜚語,唯一的想法便是他在浪費自己的時間,而非做什麽正經工作。要不,就是同樣的工作,他留在薩凡納也一樣能做。

海倫清了清嗓子。“那……”她猶豫道,“安娜今天也去工地現場了?”

看著她透過杯子邊緣注視著自己,唐納德這一刻才明白過來,每次提及這個項目以及燃料棒時,自己的妻子真正擔心的是什麽——是他同安娜在一起工作以及離家如此之遠帶給她的不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