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2318——第七年,17號地堡

去教室的路上,吉米一直讓電筒亮著。已經回不去了,他很快便明白了這一點。那兒,在教室中央躺著他的舊書包。幾張桌子歪歪斜斜,整齊的排列已被打亂,猶如被打斷的骨頭。吉米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朋友們正在湧出,看到了他們每個人所選擇的路徑,看到他們沖向了門口。他們全都帶走了各自的書包,只剩下吉米的那個依然躺在那兒,猶如一具屍體。

他往前走了一步,房間在他的手電筒光下亮了起來,他仿佛看到皮爾森太太從一本書上擡起頭,笑了笑,什麽都沒說。芭芭拉就坐在她的座位上,就在門邊。吉米還記得她的手,還記得那次全班去參觀牲畜欄時的情形。在回來的路上,在聞過了那麽多動物圈養在一起的古怪味道,在隔著圍欄摸過了那些皮毛、那些羽毛以及肥碩而又光禿禿的豬之後,他們踏上了歸程。那時,吉米已是十四歲,興許是太興奮的緣故,也有可能是那些動物身上的某些東西改變了他,總之,當芭芭拉故意留在盤旋而上的隊伍最後面,將一只手伸向他的手時,他並未將手縮回。

那一長長的觸碰,帶來的是一種莫可名狀的感覺,他也說不好,興許就是那樣吧。他用指尖摸了摸芭芭拉的桌子,在塵埃上畫出了一條條痕跡。他最好的朋友保爾的書桌,便是被打亂的其中一張。他從縫隙間穿了過去,仿佛看見媽媽把自己領走後,所有人都離開了。他來到了教室正中,站在他的書包旁,煢煢孑立。

“我好孤獨,”他說,“我是孤獨的。”

他的雙唇異常幹燥,緊緊地粘在一處。他說話時,它們這才撕開,像是生平第一次開口說話。

來到書包前,他發現它已被掏過。吉米跪下來,打開了書包上的蓋子。媽媽一次次用來給他包午餐的塑料紙還在裏面,可他的午餐卻已不翼而飛。那是兩根玉米和一份燕麥巧克力蛋糕。真是奇怪,有的東西在記憶中竟是那麽鮮活,勝過其他所有記憶。

他又往裏掏了掏,在想他們是否將別的東西也給拿走了。爸爸給他做的那個計算器還在,還有叔叔在他十三歲生日時送給他的幾個塑料士兵雕像也在。他抓緊時間將自制背包中的那些東西全都放進了書包當中。拉鏈已是異常僵硬,可依然能用。他看了看那套被他用作背包的衣服,只覺得它竟比自己身上的那套還要不堪,於是把它給扔了。

吉米站在那兒,環顧四周,用手電筒照射著四下裏的混沌。黑板上,不知是誰留下了痕跡。他將手電筒照了過去,只見一個“操”字,被寫了一遍又一遍,像是一串被串起來的文字:操操操操。

吉米在皮爾森太太的講桌後面找到了黑板擦,只見它已變成了一副硬邦邦的模樣,結了一層硬殼,可他還是用它將那些文字都擦掉了。眼看著黑板上留下的那片臟汙,吉米不由得想起了在教室前面的黑板上亂寫亂畫的那些愉快的歲月。有一次,皮爾森太太還盛贊了他寫在上面的詩——興許不過是出於鼓勵。他舔了舔嘴唇,從粉筆盒中拈起一支老舊的粉筆,想了想自己該寫點什麽。站在黑板前,那如影隨形的緊張感消失了。沒人在看,他很好,而且真正變成了獨自一人。

“我是吉米”,他在黑板上寫道。手電筒光投下了一片古怪的氤氳,一圈昏暗的光線。每寫上一筆,那塊粉筆都在吱吱作響,在尖叫,在呻吟,這聲響就像是一個同伴。他用舊時的習慣性動作,機械地寫下了一首關於孤獨的詩:

幽靈在看。幽靈在看。

它們在看我獨自遊蕩。

屍體在笑。屍體在笑。

我從它們身上跨過,它們這才安靜了下來。

父母不見了。父母不見了。他們

在等著我回家。

對於最後一行,他有些拿不準。吉米用電筒逐一照著自己寫下的這些字句,覺得有些不盡如人意。興許就算再寫上幾句,也好不到哪兒去,但他還是寫了:

地堡是空的。地堡是空的。滿滿當當的

都是死人。

我叫吉米,我叫吉米。可

沒有人再叫我。

我是孤獨的,幽靈在看,孤獨

在讓我更加堅強。

最後一行是一個謊言,他清楚。但這是詩,所以也就無所謂了。吉米從黑板前退開,用閃爍的手電筒光注視著自己寫下的這些文字。只見它們越到後面越小,還在漸漸下沉。每一行都不如上一行齊整,每一個字都比上一個要小上幾分。他在黑板上寫字向來都存在這個毛病,開頭那個字會寫得很大,但後面便慢慢縮水。手摸著下巴上的胡須,他在想這首詩都說了多少關於自己的東西,或者假裝說了些什麽。

這些文字當中,想必還有不少錯誤,他暗想。第五句完全就是胡說八道,就是說沒人再叫他吉米那一句。在最上面,他寫的是“我是吉米”,他依然覺得自己是吉米,還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