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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去要三天。其實本來不需要那麽久,不過這是標準程序。第一天先抵達漢克的分駐所,在羈押室裏過夜。第二天早上,中段樓層的馬舒副保安官到底下來接她,押送她上五十層樓到他的分駐所。

第二天爬樓梯的時候,她有點茫然。路過的人看她一眼,然後就飛快從她旁邊閃過,仿佛避之唯恐不及。此刻,她操心的並不是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是其他人。有些人可能會因為她而惹禍上身。

馬舒的態度就像漢克一樣,一直想找話講,跟她聊兩句。茱麗葉一直有一股沖動想告訴他們,他們沒搞清楚敵人是誰,那些惡魔已經大開殺戒了。然而,她終究還是忍住沒說出來。

到了中段樓層的分駐所,她又被帶進羈押室。這間羈押室和底下那間很像,墻壁是一片煤渣磚墻,沒有影像。馬舒還來不及把門鎖上,她就頹然倒在行軍床上,不知不覺躺了大概好幾個鐘頭,等著天黑,等著天亮,等彼得手下新上任的副保安官來接她,押她走完最後的行程。

她一直低頭看手腕,老是忘了手表已經被漢克沒收了。說不定他根本連怎麽幫手表上發條都不會。到頭來,那只手表終究會徹底壞掉,完全沒辦法修理,然後變成裝飾品,一種完全沒用的東西,只剩漂亮的表帶。

想到手表,她不知為什麽忽然更感傷。她揉揉光禿禿的手腕,忽然好渴望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這時候,馬舒忽然又跑回來,告訴她有人來看她。

茱麗葉立刻兩腿甩到床邊,從床上坐起來。是機電區的人嗎?是誰專程爬樓梯到中段樓層來看她?

沒想到,出現在鐵柵欄對面的人,竟然是盧卡斯。那一刹那,她的情緒仿佛潰堤的洪流般,再也控制不住。她感到脖子一陣僵直,強忍著不願哭出來,緊迫的胸口仿佛快要爆開。他抓住柵欄,整個頭貼在欄杆上,鐵杆抵住他的太陽穴。他露出酸楚的微笑。

“嘿。”他說。

茱麗葉幾乎認不出來是他。先前看到他的時候,光線都很暗,而且都是在樓梯井匆匆碰面。他相貌英挺,眼神看起來比他實際年齡蒼老。他一頭棕發,滿頭大汗,頭發幾乎往後平貼在頭皮上。可能是因為他急著沖下樓梯。

“你實在不應該來。”她說得很慢,很小聲,怕自己會哭出來。而真正最令她難過的,是有人看到自己現在這個模樣,尤其是,她已經開始感覺到,那個人是她在乎的人。她羞愧得無以復加。

“我們正在想辦法。”他說,“你的朋友正在找人聯合署名。不要放棄。”

她搖搖頭。“沒有用的。”她對他說,“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她走到柵欄前面,抓住鐵杆,不過,她的手在他的手下面,距離幾厘米。“我們素昧平生,你又何苦?”

“你為什麽說這種話——”

他撇開頭,一滴淚水沿著他的臉頰滑落。“難道又要送人出去清洗鏡頭?”他嘶啞著聲音說,“為什麽?”

“他們是有目的的。”茱麗葉說,“誰也擋不了他們。”

盧卡斯手往下滑,抓住她的手。茱麗葉想伸手去擦掉臉上的淚水,可是手卻掙脫不了,於是她只好低頭,用肩膀擦掉淚水。

“那天我正要上去找你——”盧卡斯搖搖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想上去跟你見面,然後約你——”

“不要這樣。”她說,“盧卡斯,不要這樣。”

“你的事,我已經告訴過我媽媽。”

“噢,老天,盧卡斯——”

“可是你怎麽會這樣?”他搖著頭大喊,“怎麽會這樣?你不能出去!”

過了一會兒,他又擡起頭來看她,這時候,茱麗葉看到他眼中那種驚恐的神色,忽然明白他比她還害怕。她一只手從他手中掙脫出來,然後扳開他的手,把他推開。“把這一切都忘了吧。”她說,“對不起,你應該去找別人。不要像我這樣,不要等——”

“我已經找到心目中的人了。”他口氣很哀傷。

茱麗葉撇開頭不敢看他。

“你走吧。”她輕輕說了一聲。

她站著一動也不動,隔著鐵欄杆,感覺得到他還在她面前。這年輕人對星星了如指掌,可是對她卻一無所知。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他的啜泣聲,而她自己也暗暗落淚。後來,她終於聽到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那腳步聲如此沉重。

※ ※ ※

那天晚上,她又在冷冰冰的行軍床上睡了一夜。已經是第二夜了,還是沒人告訴她為什麽會被逮捕,沒人告訴她,她到底做了什麽,害那麽多人為了她受盡痛苦折磨。第二天,她又繼續上樓,沿途碰到無數陌生人對她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為什麽這麽快又有人要出去清洗鏡頭,而她也只能愣愣地一步一步往上走,猶如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