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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沉重的鐵門一開,高壓氬氣立刻形成一團煙霧從門縫泄出去,發出刺耳的“嘶嘶”聲。不過,高壓氬氣一碰到外面稀薄的熱空氣,立刻就消散無蹤。

茱麗葉·尼克斯擡起一只腳從那開口擠出去。門只開了窄窄的一道開口,讓高壓氬氣泄出去,以免致命的毒氣灌進來。所以,她也只能側身從那開口擠出去,笨重的防護衣擦過厚重的門板。此刻,她腦海中唯一想到的,就是大火很快就會吞噬氣閘室。她仿佛感覺火舌已經碰觸到她的背,她迫不及待要趕快出去。

身體擠過去之後,她把另一條腿也拖出來。然後,她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在外面了。

外面的世界。

此刻,她頭頂上已經沒有別的遮蔽物,只剩濃密的雲團,只剩天空,還有那看不見的星星。

她踩著沉重的步伐往前走,從氬氣的煙霧中走出來,發現眼前出現一道斜坡通道,兩邊的墻角堆滿高高的沙塵。平常大家很容易忘記地堡的頂樓是在地底下。在辦公室和大餐廳墻上看到的影像,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站的地方,和外面的地表是相同的高度,仿佛置身在外面的世界。然而,那只是因為地堡的鏡頭就在那裏。

茱麗葉低頭看看胸口的數字,這才想到她出來是為了什麽。她踏上那條斜坡通道,眼睛盯著自己的鞋子,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想走上來。難道是人面臨死亡的時候,因為恐懼而陷入茫然嗎?還是說,那只是一種自衛的本能,因為氣閘室快要起火了,而她根本沒時間思考接下來該怎麽辦,所以本能地想延後死亡的時間?

接著,茱麗葉來到斜坡通道頂端,眼前立刻出現那壯麗的假象。山丘綠草如茵,連綿起伏,猶如新鋪的綠色地毯,天空清澈蔚藍,雲朵猶如潔白無瑕的棉花,到處都是飛舞的蝴蝶和昆蟲。

她在原地轉了幾圈,環顧著那壯麗的人工景象,感覺自己仿佛走進小時候那童書的世界,動物會講話,小孩可以在天空飛,而原先那灰暗荒涼的世界早已不見蹤影。

盡管她心裏明白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然而,當她看著頭盔裏那個八英寸寬、兩英寸高的顯示屏,她依然有一股沖動,渴望相信眼前的一切。她好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好希望能夠忘記這一切都是資訊區的程序編造出來的,忘記她和老沃克談過的那些話,然後縱身在那輕柔綠色草地上,盡情翻滾,感受那洋溢的生命力,脫掉笨重的防護衣,盡情大喊歡笑,沖向那美麗的天地,美麗的假象。

她有點渾然忘我,忽然想脫掉手套。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試著握握拳頭,然後放開,然而手套太厚了,手根本不聽使喚。這套防護衣簡直就像一具棺木。過了一會兒,她趕緊提醒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資訊區創造出來的,而頭盔裏的顯示屏讓人產生一種虛幻的渴望。於是,她拼命把那些虛幻的念頭拋到腦後。天空是假的,綠草是假的,只有死亡是真的。她所熟悉的那個醜惡的世界才是真的。接著,有那麽短短的一刹那,她忽然想到他們送她出來是為了做什麽。她應該要清洗鏡頭。

她轉頭看看裝了鏡頭的水泥圓丘。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鋼鐵與水泥構成的圓丘看起來很堅固,側邊有一條生銹的鐵梯通到頂上。圓丘四周有好幾個凸起的鏡頭罩,乍看之下很像一顆顆的腫瘤。茱麗葉伸手到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塊羊毛布。她腦海中又浮現出老沃克說的話:不用怕。

她拿起那塊羊毛布搓搓防護衣的袖子,結果上面的耐高溫膠帶並沒有掀開,並沒有像當初她從資訊區偷來的膠帶那樣粉碎脫落。那種膠帶故意設計得很容易破碎。而現在茱麗葉防護衣上的膠帶是機電區自己設計的。

老沃克的信上寫著:物資有好的。所謂好的,指的是物資區的人。多年來,為了私下幫茱麗葉弄到一些她迫切需要的備用膠帶,他們做出了很棒的東西。之前那三天,她孤零零地被人押著爬樓梯,在不同的羈押室裏度過了三個寂寥的夜晚,而就在那段時間,要送去資訊區的膠帶已經被物資區的人偷偷掉包,換成機電區設計的膠帶。他們用這種偷天換日的方式交出了資訊區定制的材料,一定是老沃克在背後指使的。也就是說,資訊區被蒙在鼓裏,無意間制造出一套可以撐很久的防護衣。這套防護衣不會瓦解。

茱麗葉不禁露出笑容。雖然她注定還是要死,但死亡時間延後了。她看著鏡頭,看了好久,然後松開手,把羊毛布丟到地上那綠草的幻影上,接著,她轉身朝山丘的方向走過去。她努力不去看那綠油油的草地,那漫天飛舞的蝴蝶和昆蟲。這些都是人工制造的假象,掩蓋著底下真實的死亡世界。她提醒自己,不要沉浸在那虛假的愉快情緒中。她全神貫注看著自己的鞋子踩在堅硬的泥土上,而且感覺得到狂風吹襲著她的防護衣。沙塵從四面八方吹來,打在她頭盔上。她豎起耳朵聽著那個聲音。她明白,此刻她正置身在一個駭人的世界裏。只要她全神貫注,她就可以感覺得到它的可怕。她知道那是什麽樣的世界,可是此刻眼睛卻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