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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地堡·

幾個孩子蹦蹦跳跳沖下螺旋梯,這時候,盧卡斯正被保安官押著走上去,準備面對死亡。其中有個孩子被人追趕,興奮得大聲尖叫。那尖叫聲越來越近,沒多久,他們就看到了那幾個孩子了。於是貝爾寧和盧卡斯趕緊靠到欄杆邊,讓路給他們過去。

貝爾寧擺出保安官的架子,大聲呵斥那幾個孩子,叫他們慢一點,小心點。他們咯咯笑著繼續往下跑。今天學校又放假了,用不著再聽大人訓話。

盧卡斯靠在外側的欄杆,考慮著要不要跳下去。跳下去就解脫了。他可以自己選擇死亡的方式。先前,他心情低落的時候就曾經考慮過。

剛剛貝爾寧一直抓著他的手肘,盧卡斯根本沒機會跳。他只好看著欄杆,欣賞那優美的弧度。欄杆彎得很均勻,一路向下延伸,無窮無盡。他想象著欄杆一路蜿蜒深入地底,猶如一串DNA貫穿地堡的中心,所有的生命都環繞著它。摸著欄杆,他仿佛感覺得到整個大地的脈動。

他們一路往上爬,盧卡斯腦海中思緒起伏。他觀察著梯板的焊接。每個地方的焊接各有不同的面貌。有些地方焊接得凹凸不平,而有些地方則是平整如新,打磨得好光滑。每一處焊接,都像是工匠留下的簽名。有些地方一看就知道是工匠的得意傑作,而有些地方就像是忙了一天太累了,草草了事。有些地方是經驗老到的師傅數十年的功力,而有些地方則是小學徒初次上陣的產物。

他伸手摸摸那粗糙的油漆面,摸摸那凹凸不平的顆粒。有些地方油漆剝落,露出底下一層層的舊漆,每種顏色都不一樣。顏色不同,可能是因為時間久了,也可能是因為采用的油漆不同。看到那一層層的油漆,他忽然想起過去這個月來他每天都在用的木桌。每一道凹痕都是歲月留下的痕跡,每一個刻在上面的名字都透露出那個人的渴望。他們渴望把自己的靈魂烙印在那張桌子上,免得在時間的洪流中灰飛煙滅。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默默往上走,兩人都沒說話。有個運送員從旁邊經過,身上背著重重的貨物。後來又有一對年輕男女經過,臉上似乎有一種作賊心虛的表情。盧卡斯終於離開服務器房了。這幾個禮拜來,他每天都在盼望自由,然而,結果卻不是他所預期的。白納德突然出手對付他,他措手不及。這段上樓梯的旅程對他是一種羞辱。每個人都在看他。有人站在門口,有人站在平台上,有人在樓梯上。每個人都瞪大眼睛看著他,面無表情。他從前的朋友都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已經變成他們的敵人。

也許他真的是。

他們會說,他精神崩潰了,所以才會觸犯禁忌,說他想出去。可是現在,盧卡斯已經明白從前那些人為什麽會被送出去。他就像病毒一樣。要是他說出自己的想法,每一個他認識的人都會死。茱麗葉也是這樣被送出去的,而且也是一樣被陷害。他相信她。他一直都相信她,一直都知道她沒有做壞事。可是現在,他才真正明白背後的真相。她就像他一樣,兩個人太像了,但差別在於,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機會活命。白納德已經告訴過他了。

他們離開資訊區,爬了十層樓之後,貝爾寧的無線電忽然傳出聲音。他放開盧卡斯的手肘,把音量調大,看看是不是要找他的。

“我是茱麗葉。你是誰?”

那個聲音——盧卡斯本來準備要跳下去了,但一聽到那個聲音,他立刻心臟怦怦狂跳。他眼睛盯著欄杆,豎起耳朵仔細聽。

白納德也說話了。他要大家關掉無線電。貝爾寧拿起無線電,把音量調小,不過並沒有關掉。他們一邊往上爬,一邊聽著無線電裏的對話,聽著那兩個人針鋒相對。盧卡斯每往上踩一步,那一字一句就像箭一樣刺穿他的心。他盯著欄杆,開始真的想跳下去了。那是真正的自由。

抓住欄杆往外跳,然後就一路墜落到深深的底下。

他腦海中開始想象那一連串的動作,膝蓋一彎,往外一跳。

無線電裏兩個人還在爭執。有個人以為現在沒有別人在聽,隨口就說了很多觸犯禁忌的事。

盧卡斯腦海中不斷在重復跳出欄杆的動作。他最終的命運就在那欄杆外。那種景象充滿誘惑,仿佛會幹擾到他的腿。他不自覺地越爬越慢。

他腳步開始慢下來,貝爾寧也跟著他一起慢下來。聽著茱麗葉和白納德一來一往,他們兩個人越走越慢,仿佛有點猶豫要不要繼續往上爬。盧卡斯的沖動突然消失了。他決定不跳了。

而貝爾寧也開始有別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