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浪 潮(第3/5頁)

一如當初誘騙胡狼,此時此刻,我要將這些野獸引出巢穴。

接近市區中央前,我靜靜地向伊歐禱告,祈求她能賜我力量。殖民地聯合會在此設置巨大的全息顯示器,一百米長、五十米寬,不停播放戲劇節目,喇叭跟著節奏傳出罐頭笑聲,外形就像金屬荊棘中關入一個不斷跳動的電子人像。影像射出淡藍光線,有些病態感的霓虹映照四周,我的盔甲也忽明忽暗。鎖一個個打開,牢籠裏的人垂下雙腿,坐在門窗前,不希望只是隔著籠子看我。

賈王派來的綠種人將頭戴式攝影機對準我。阿瑞斯之子以我為中心散開,居民又看呆了。收割者的護衛竟然都是低階色族,他們的紅頭發在空中飄飛,仿佛百根火炬燃燒著憤怒。赫莉蒂和阿瑞斯一左一右包夾,我們飄浮在兩百米的空中,被囚籠團團包圍。城市被沉默籠罩,只有喇叭發出罐頭笑聲,聽來既突兀又詭異。我朝賈王的綠種人隊伍點點頭,他們動手阻斷噪聲;同一時間,桑恩大樓裏的黑客團隊覆蓋火衛一全部頻道,連接到地球、月球、小行星帶、水星、木衛等地,接下來我說的話,將會通過網絡、穿越真空黑暗、到達每個角落。賈王協助胡狼打造媒體霸業,卻全盤轉移到我們手中,證明他確實忠於阿瑞斯之子。這次跟伊歐的死不同。病毒式影片需要有心人親手從網絡挖出來看。此時此刻,我們對著上百億全息裝置前的一百八十億人口講話,等同對殖民地聯合會發出一聲最兇猛的吼叫。

那些屏幕本是枷鎖,今日我們將它變為戰錘。

卡努斯·歐·貝婁那與我對立,但他說過的一句話讓我很認同:人生這口氣,不過就是迎風一聲大吼。而他選擇為了自己的姓氏放聲一吼。我從他那裏學到的教訓就是:那太傻了。我會被戰爭推向什麽地方,我無法預見,但投身戰場之前我定要大吼。我要吼的不是自己的名字,也非家族名望那種渺小的事物。我要吼出從十六歲背負到現在一直努力呵護的夢想。

接下來的喜劇節目被伊歐的影像取代,記憶中的女孩變成一個巨大的幻象,那張臉比起夢境更蒼白沉靜,卻也更憤怒:雜亂幹澀的頭發,又臟又破的衣裳,即便處於灰蒙蒙的絕望之中,雙眼依然閃亮。伊歐經過鞭刑,背上血肉模糊。她擡起頭後嘴巴微張,雙唇只開一條縫,但歌聲流瀉,音色稀薄,柔弱得如同初春的夢: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當黃金貴胄給我們戴上鋼鐵的韁繩

記住,為了那條山谷,所有美夢的歸處

我們怒吼,掙紮

不曾停歇

即使身披枷鎖

歌聲在這座金屬都市裏回蕩,聽起來比地底巖石的回音還要響亮。幻影的光芒在一張張注視著的蒼白臉孔上跳動。這裏的橙種與紅種不認識活著的伊歐,卻聽見她死後的呼喚。大家沉默哀戚地看著她走上絞刑台,我也聽見自己空虛的哭喊。接著,過往的我癱在灰種懷中,記憶和現實混雜,我能感覺到膝下的土石,身體卻仿佛不停下墜。奧古斯都與普林尼、黎托說了幾句話,麻繩纏住伊歐的頸子。居民臉上湧出仇恨,我感慨著,無論是當時或此時的自己都無力挽救伊歐,簡直像是命中注定。伊歐落下,我眉心一蹙,耳邊響起她衣擺拍動和繩索收緊的聲音。我強迫自己低頭。我必須看著以前的那個男孩是如何走上前,親手拉著妻子雙腿往下扯。我看著自己親吻她腳踝,使出所剩不多的力氣送她最後一程。伊歐的血花墜落,我開始說話。

“我本想平靜度日,但敵人挑起戰火。我叫戴羅,來自萊科斯,各位都知道我的故事,我與你們自身的經歷並無不同。他們來到我家鄉,殺死我妻子。但不是只因為一首歌,而是她挑戰威權發聲的勇氣。好幾百年了,數百萬人困在火星地底,不知道外界的真相。現在他們看見了,於是進入你們認識的這個世界。他們和你們一樣,長期活在苦難中。

“人類誕生時是自由的。但從水星的坑洞都市到冥王星的冰雪荒原,還有火星地底的礦區,人類活在枷鎖之中,勞動、饑餓和恐懼的枷鎖。這些枷鎖來自我們親手支撐的種族,原本我們賦予他們力量,為的不是統治和支配,而是期望世界不再受戰爭和貪婪所奴役。結果他們卻帶領人類進入黑暗,利用體制將那些繁榮據為己有,要大家屈服犧牲,卻不給回報。為了維護政權,他們連夢想都要禁絕,聲稱人的價值取決於瞳孔的顏色,或是手上的印記。”

我摘下手套,握拳揮向天空。這是伊歐死前做的最後一個動作。然而,我和伊歐不同,我的手上沒有印記了。回到提諾斯接受二度雕塑時,米琪將其取下,於是我成為數世紀來第一個不受印記束縛的人類。空洞區先陷入沉默,接著被震撼和竊竊私語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