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遠方(第2/8頁)

車廂門很重,費力地向一側拉開,聲音的熱浪立刻將我包圍。

三個男人坐在最近的一張桌旁打撲克,都穿著跨欄背心,套著短袖的確良襯衣,敞著懷。鬥地主,我一看就知。他們一邊摔著牌一邊大叫,兩個農民興高采烈地鬥,眼看就要將地主憋死在家裏了,地主捏著手裏的一把牌,嘴裏嘀嘀咕咕,腦門上已經冒了汗。他連連說著運氣不好,早知道就不當地主了。一個男人嘲笑說你這把牌不錯,是你自己打臭的。地主抹著汗說,就稍微好那麽一點,也沒比你們好哪兒去,哪架得住你們人多勢眾。農民笑著說,誰讓你是地主呢,活該。兩個農民很快贏了下來,笑著大喝,從輸了的地主身前一人撿出一塊錢,拍著手慶祝勝利。卷了邊的紅桃黑桃重新攤開在桌上,帶著汗水的滋味,重新混成一疊。所有牌都忘了身份,洗牌,分牌,重新來過。很快又有了新一輪的地主,形勢變了,剛才的農民現在變成了接受挑戰的角色。天地易主,剛才的地主捋起袖子,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拿起牌,臉上終於掛起了笑容,全心投入新一輪械鬥。他們玩得投入,天昏地暗,顧不得其他。

我艱難地往前挪著步子。在打牌的男人身後,有幾個人正在嗑瓜子,聊天,顯得很平靜。再往前又有人打牌,叫著鬧著堵著通道,全車廂似乎只有眼前的這幾個人沒有在打牌。我見一時過不去,就在他們身邊坐了下來。綠皮硬座很舒適,硬朗、粗糙、擠得暖暖和和、沒有小燈耳機空調之類閑七雜八討厭的小東西。

身旁的幾個人各有各的模樣。一個看上去大我幾歲的農村少婦,一個十幾歲背著碩大的舊書包的男孩,一個穿一件土灰色中山裝的中年城裏人,還有一個光著腳卷著褲管的老大爺,穿著藍布上衣,蹲在座位上,啃著一個饃,就著一包榨菜,看起來吃得很香。我看著他吃,自己也饑腸轆轆起來。

“大爺,您還有饃嗎?”

“沒有啦。”大爺搖了搖頭,“討饃的人太多啦。”

“怎麽?很多人向您討嗎?”

“唉,你是不知道啊。那可多了去了。不是跟我討,是跟車討。我也是上了車才有饃。沒上來的可都討不著啦!唉,好多人都沒上來啊。你是新來的,沒見過。那人多的時候啊,大家都追著火車跑,從道邊伸著手扒著車,生生地往上爬,那密密麻麻的,火車都開不動了,吭哧吭哧,慢得還沒人跑得快,人們就都跟著追啊,有的都跑到火車頭前面去躺著,自己軋死了不說,還差點兒把火車都掀翻了。我也是這麽爬上來的,從一個山坡上忽一下,跳上來,差點兒摔死。那時候摔死的人多啊,餓死的更多,也有兩人打死的,隨便往哪兒扒開個草坑,就都是死人。就這麽著,人們還玩命沖呢。”

“真的嗎?”我聽得很茫然,想象著他的話,“那這火車也夠結實的。”

“可不!”大爺連連點頭,“結實!還是上車好啊。”

“那些沒上來的人後來呢?”

“沒饃唄!”

“有多少人哪?”

大爺摸了摸頭,想了想,答不上話。他捏著手裏的半個饃,吃了很久還沒有吃完。

一旁的中年人開口替他答了:“二千四百五十八萬六千七百〇二個人。”

我詫異了:“這麽精確?”

他指指身旁厚厚的一摞本子,說:“我一直在記錄。”

“您也是爬車上來的嗎?”

他點點頭:“不過我比他們上的早。我比現在的司機上得都早。”

“哦,您是在發車以前就上車啦?”

“不是。這車一直走著,現在這司機之前有別的司機。”

“這樣啊。”我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那您在這兒專門負責記錄人數嗎?”

“人數,還有饃數。”

老大爺插話道:“別信數字。數字最不可靠。”

“怎麽會?”我說,“數據是最有說服力的啊。”

“不可靠。”老大爺也講不出道理,只是一副滄桑的樣子搖著頭,“數字最不可靠。”

接下來靜了一會兒,我默默地開始看書。他們都在嗑瓜子,清脆的哢噠聲在一片吵鬧的玩牌人的背景中顯得分外輕靈。這唇齒間的輕靈讓四周像是靜了下來,幾個人仿佛從其他人中間隔離開來。我偶爾擡頭看窗外,電線杆有規律地掠過,大片大片農田像方格子的被子,色彩絢麗,一直鋪到山腰上。金黃色是幹枯的麥稈,暗紅色是發育不好的玉米穗,灰黑色是帶刺的沒有葉子的枝條。顏色真多。有時能看見一個茶農在山窩的小塊地裏揮動鋤頭,想必是隱居山外的風流隱士。火車穿過山嶺,一會兒明一會兒暗,常常是明晃晃地亮了一瞬,隨即就進入隧道,黑漆漆地開上一路。隧道真多。我有點看不進去,書上的字在忽明忽暗之間晃,晃得人頭暈。風景印在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