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奧德賽(第2/6頁)

溫州人成了風氣,不像咱們,

虛名太多,沖勁太少,

只剩下老婆孩子與熱乎的炕頭。”

喬叔的話說得直率潑辣,

像桌上白菜盤裏的芥末。

阿錚醉了,一句也不答。

喝得很多,一杯接一杯。

“喬叔,”阿錚忽然沉聲問道,

“現在出國都有哪些辦法?”

喬叔很驚喜:“你想出國嗎?”

阿錚反問:“我能嗎?”

“怎麽不能?”喬叔笑道,

“比你笨一百倍的我都送出過。

出去好啊,出去掙大錢,

好過在這兒整天受窮氣,

沒病沒災的,看新聞都得氣死。

你想去哪兒?考托福了嗎?

我保證給你聯系個名校。”

“我不要名校,”阿錚搖頭說,

“能出去就行,英國最好。”

“這個好說。英國好說。”

喬叔豪氣幹雲地拍著胸脯,

老江湖一般的熟練派頭。

這許久我一直沒有插嘴,

瞪眼睛詫異地看著阿錚,

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說想出國,

他從來沒有對誰說過,

也一直沒有見他準備。

此時此刻問得平平靜靜,

像已在心裏考慮了很久,

他低頭喝酒不顯得激動,

額前的頭發遮住眼睛,

酒氣與汗水融合,

在人聲鼎沸中寂靜。

半夜從酒館出來,

街上的夜風像凜冽的寒刺,

酒醒一哆嗦,

紙糊的燈籠在夜裏輕搖。城市的街巷有一種躁動的頹然。

冷風凜冽,市政交接。

巨型火車站迎風建造。

人來人往,穿梭在工地般的臨時站。

鮮花悄悄出現在河畔的路燈下,

刨冰攤消失在街角。

聳入雲的玻璃切割馬路,

光滑的邊緣清冷尖銳。

在路口等紅燈的時候,

人在短暫的片刻貼近北美小鎮。

地產的廣告畫著彩虹,

比天空還高。

這一年,悄悄發生了很多事情。

各種我知道的事情,

和各種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那些看得見的,

不知道那些看不見的。

我知道新的商場開了,

不知道林姨的爆米花攤被取締查抄了。

喧囂在身側蔓延,

讓人失去立足之處。

急水露不出礁石,

站直比跌倒艱難。

沒有幾個人享受,

但所謂喧囂,

就是每個人都以為其他人在享受。

我忽然明白阿錚為什麽想離開,

就像明白雕塑為什麽與飛鳥交談。

街邊的變化是潛入骨髓的威脅。

上班,下班,堵車,計算。

從此不能再唱歌。

“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阿錚微微笑笑:“如果我說

我是臨時決定,你信嗎?”

我想了想回答:“我信。”

“那麽,我就是臨時決定的。”

“一定要走嗎?”

“如果英雄在外面,我怎麽能在家裏。”

我們坐在街邊,一人捧一個煎餅。

熱氣騰騰擋住我們的表情。

對面是新建的玻璃高樓,

行人光鮮亮麗,步履匆匆。

高樓的墻壁映出我們的倒影,

汽車呼嘯,將我們與影子隔離。

堵車的時候,

看不見自己。

這樣的風景,阿錚不喜歡。

阿錚的出國和演唱會一起籌備,

他想借讀書出去,

找個英國的樂隊加入,

把喜歡的事情堅持下去。

喬叔笑著說不難不難,

每年有好多淘金的人找借口出去,

廣東人、福建人和溫州人,

在紐約華人餐館八個人一間,

擠得像羊群,卻意氣風發。

喬叔說著那些海外的漂泊,

遠方的不安有種迷人的氣質。

這是這一年我知道的事情,

而我不知道的有很多很多。

阿錚的爸媽在鬧離婚。

他沒將這信息透露,

也許他自己也不曾知道。

他和他的媽媽關系緊張,

回家很少相互談心,

像琴弦的旋鈕調至最緊,

像濃雲與閃電包圍與掙脫。

林姨常催他好好學習,

報考研班,報英語班,

不許他玩,不許他彈琴。

阿錚故意與她作對,

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她越殷切地替他考慮前途,

他越執著地彈琴沉入自我。

阿錚不知道,

就在這一年,林姨再次失業,

她和陳叔二十幾年的婚姻,

也幾乎走到了路的盡頭。

“你到底去不去老喬說的機關?”

陳叔不回家,林姨跑到他的小屋。

“不去。你知道我不去。”

“你又喝酒了是不是?”

陳叔不言。眼睛看向窗戶。

林姨心急,聲音也提高了:

“做衛生如何是見不得人的活兒?

事到如今,誰還擺什麽架子?

你這些年有沒有拿回什麽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