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掉的時光機
上篇
張文捷站在一台冰櫃似的龐大機器前面,摸了摸自己的光頭——那上面幹巴巴的,滿是皺紋。
禿頭是放療的副作用造成的。雖然發現肺癌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了,但拗不過兒子的勸說,還是做了幾個療程的治療。效果很差,每次看到CT拍出來的片子,肺部都是大塊大塊的暗影。
“大概還有三個月的時間,你要有心理準備。”醫生一臉嚴肅的對他說。
那個時候,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時光機——準確的說叫做“快子糾纏態多體傳輸系統”——從沒有進行過人體試驗,據說是因為一些倫理問題還沒有解決。但對無生命物體和一些動物的實驗,基本上確認了其功能的完備性。
他輕手輕腳地鉆進櫃子裏,躺好,慢慢蓋上了褐色的頂蓋。像是躺在棺材裏,他想。
傳輸只能向著未來單向進行。理論上已經證明,去往過去的時間旅行是不可能實現的。現在,系統已經開始運轉,發出一陣輕微的“嗡嗡”聲。
兩千年後,應該已經可以治愈癌症了吧。他想,時間足夠了,說不定那時候人類已經實現永生了。
櫃子旁邊的屏幕上,“2000”的字樣開始閃爍了起來。然後,隨著一聲巨大的轟鳴,一切又重歸於寧靜。
風呼呼地吹,帶著一股熟悉的味道。張文捷猶豫著睜開了雙眼。
身下是柔軟的泥土,赤紅色,有點黏濕。野草叢生,幾朵黃色的小花正在風中搖曳。在視野的前方,一座石橋橫跨在一條近乎幹涸的小河上。露出的河床上,一道道裂紋像敞開的大嘴,呵呵地笑著。
搖搖晃晃的爬起來,眯著眼打量這一切。
似乎有哪裏不對?直覺告訴他。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望向四周。
這時候,他看到了一個塑料袋,一個乳白色的小團,靜靜地躺在河岸邊的草叢裏,幾只蒼蠅在塑料袋上方盤旋。
他走上前去,彎下腰撿起那個袋子。上面印著“麥香營養早餐奶”的字樣。不妙啊,他心裏一沉,抖抖索索地把袋子的封口處展開,仔細看上面印著的生產日期:
2013.12.15
視野一黑,他差點暈過去。
43年前,竟然回到了43年前!
為什麽?機器出問題了嗎?他茫然地走著。
四周的環境,逐漸喚醒他的記憶,早該想到了:那小河邊,自己小時候不是經常去那裏釣蝦嗎?小河邊就是學校的後門,門口一棵黃葛樹粗壯茂密。虬曲的枝幹上,長著一個個褐色的樹瘤,鼓鼓的,硬硬的,有種微妙的奇異感。他時常會攀著樹瘤,沿著樹枝往上爬,在一根離地幾米高的橫枝上坐著,周圍全是綠色,視野被密密麻麻的葉子遮蔽,耳朵裏響徹著蟬鳴。
不想回家的時候,自己常常到這裏靜靜的坐著,或者趴在上面做作業。
他走到了大樹旁,看著它發呆。大樹的主幹其實已經中空了,裏面是一個很大的樹洞,有一股樹葉腐爛的味道,很難聞——他在一次躲貓貓的時候進去過。那味道讓他打心底裏覺得厭惡,甚至恐懼。
現在,這股腐爛的味道似乎正在從自己身上散發出來。他又想起了照片上自己的肺,像一團攤開在水泥地上的汙泥。
一只螞蟻在樹幹上緩緩爬過。
他盯著這只螞蟻,看它探頭探腦地行進。這時候,一種輕微的不協調感隱隱出現了。他蹲下來,靜靜感受著。過了幾分鐘,他終於找到了這種感覺的源頭:那螞蟻不對勁——它是倒著爬的!
樹的旁邊是長長的石板路,從學校的後門處,彎彎曲曲的延伸向遠方。
就在螞蟻帶給他的驚訝尚未平息之時,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從他身後一晃而過。是一個小女孩,她背著粉紅色的書包,紮著羊角辮,一蹦一蹦地向著學校後門而來。紅彤彤的臉上洋溢著笑容,很高興的樣子。
他長吸了一口氣,只覺得一股冷汗從後背浸了出來。
那小女孩是倒退著過來的!動作自然,沒有絲毫不自然之處。他就像在看一部倒帶的紀實影片。不,仔細看,動作其實比正常情況下更快。小女孩揮臂和蹦跳的頻率也很快,說是走,不如說是在跑了。
就在他的注視下,小女孩倒退著,跑進了學校。
事情越來越不對勁了。
後方傳來嘰嘰喳喳的吵鬧聲,他轉身看去,再次驚呆了。一大群學生,三五成群地簇擁著,倒退著向這裏走來。他們一腳跨出,前腳板先著地,腳跟隨之落下,然後跨另一只腳。步伐的頻率很快。不止是倒帶,他想,這應該是用兩倍的速率在加速倒帶。
完全沒有實感,比劣質的全息電影更荒誕。
他覺得有點暈眩。
這群小學生絡繹不絕地經過他的身邊,耳朵邊傳來稚氣的嬉笑聲。可是,他突然發現,自己完全聽不懂這些小孩在說什麽。那語音和語調都很熟悉,可就是完全無法理解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