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之宙

阿文看到井下的那雙眼睛時,身體像是突然被浸入了隆冬時節的河水裏一樣,冷冰冰的戰栗從頭上像電一樣瞬間傳遍了全身。

井下很暗,那眼睛的鞏膜卻白得嚇人,仿佛無邊暗夜中的一盞燈,竭盡全力的想要把自己的顏色從內部透出來,慢慢的氳開。它一動不動的待在那裏,全無生氣,像一塊幹凈透徹的鵝卵石。眼白的頂端有些微的黑色瞳孔,猶如點綴在鵝卵石上的細小斑紋。

阿文被突然從井裏冒出來的怪異眼珠驚到了,像是看到了從黑暗中猛地鉆出來的妖怪,身體在某個瞬間完全呆滯了,連心跳都隨著時間的凝滯而消失了。

這時候,那眼睛眨了一下,像是解除了某種詛咒。阿文這才猛地直起身來,趔趄著退後了幾步,使勁兒喘了幾口粗氣。

“怎麽啦?”妻子在後面問道。

“靠!……井裏面有人!”

大罵了一句之後,大約覺得在妻子面前不該這麽失態,阿文便又回過頭去,對她擠出一個笑臉:“就驚了一下,沒事。”

這時,他才慢慢地把視線又轉回到井口,隔著幾米的距離看去,這才發現了井中那人的大致輪廓。他蜷縮在幽深的井下,看不出人的高矮,瘦弱的身軀緊貼在井壁上,仿佛要整個人嵌進石頭裏去似的。褐黑色的臉,呆呆地面對著腳前方的空間。那雙眼睛雖然很像是盲人的眼睛,但剛才阿文蹲在井邊向下望去時,那人突然擡起頭來,用那雙幾乎全是眼白的眼睛掃了他一眼。當然,那也可能只是因為那人聽到聲音後,無意識的舉動,但那眼神裏的涼意卻真實的透了過來。

“那就是沒水了?”妻子坐在那裏,只是抿了抿幹涸的嘴唇,並沒有動身過來的意思。

“嗯,”他應了一聲,聲音聽起來像是從某個遙遠的地方傳來,一點也沒有實感,“一會兒去前面看看吧,那邊可能有賣飲料的。”

仿佛剛剛從某個虛擬的幻境中回到了現實,他再看了一眼那個人,然後轉過身朝妻子走去。

突然覺得身上都是黏糊糊的汗,他不動聲色的用手從背後拽了拽T恤,讓這城郊的涼風從掀開的口子裏鉆進去,好從自己的身上帶走些什麽。

“聽說那邊的林子要平了蓋房子,”阿文指著前面的一片野樹林,“真可惜,那林子很漂亮,我小時候常常去那裏面掏鳥蛋。樹都是老樹了,柏樹和榆樹最多。柏樹都直挺挺的沖著天,枝杈又少,村裏的木匠都說是難得的好料子。中間有幾棵黃桷樹,幾米粗,中間幾乎空了。我有一次躲貓貓藏進黃桷樹的樹洞裏面,鋪了些樹葉,靠樹壁坐著,軟軟的很舒服,結果竟然睡著了,害得全家人晚上滿山遍野地找我。這片林子本來更大,你看那邊那幾座山,以前都是樹。聽我爸說,後來大煉鋼鐵的時候砍了好多……”

“幾點了?”妻子突然問道。

“六點半,怎麽了?”

“雯約好了和我晚上去逛街。”

“哦,”阿文愣了一下,“那我們去那邊坐一下就回去吧。看,那兒剛好有個石凳子。”

“我腿被什麽蟲子咬了。”

他俯下身去,看了看妻子小腿上腫起來的幾個小紅點:“蚊子咬的吧?”

“不知道,癢死了。”

“下次出來記得帶著花露水吧。”

“嗯。”妻子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狹小的房間裏,除了靠墻擺著的一張大床,空間所剩無幾。床上淩亂的散落著幾件衣物,有剛換下來的外套,灰撲撲的牛仔褲,幾件帶著汗漬的工作服,和一件紅色的女式內衣。床下面是幾個收納用的大箱子,中間夾雜著一個壞掉的小電風扇和一摞布滿了灰塵的舊書。一個像古董一樣漆著黑漆的舊書桌擠在床和另外一邊的墻之間,像是在厚實的三明治裏硬塞進了一塊額外的肉似的。

房間是租的,兩千一個月。阿文好幾次下定決心要換個大一點的住所,和妻子東奔西跑一陣字,在問遍了各處房租的價錢後,那搬家的念頭就像被針戳了個孔的氣球,慢慢癟了下去。

“廠裏面最近加班挺多的,攢夠了錢咱就換個大房子。”阿文念叨著說。

“得了吧,每次都這麽說。”妻子不以為然,“先將就著,過幾年有孩子了再說吧。”

一台又重又大的電腦顯示器擺在書桌上,幾條淩亂的線盤繞著接到桌子下面的主機上。阿文一般不去開它,因為機箱的散熱器轉起來太吵了。妻子上網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到客廳裏坐會兒,或者和舟東拉西扯地聊一會兒。

舟是另一間房的租客,比阿文小一點,剛大學畢業,在附近一個中學教數學。人長的挺壯實,肚子上一堆鼓鼓囊囊的東西,一熱起來就全身冒油,和他坐一起,簡直在空氣中都能聞到脂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