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的世界

10月的海邊,正是清爽時節。柳樹豐姿不再,松樹卻開始顯露身材,梧桐伸出大片的葉子,重重疊疊的罩在兩排瓦房前,只讓寥寥柔和的光線,從窗欞下透過。

房子外圈用的是長條的青色砌面磚,成人手臂長短,雖被沖刷的雨漬斑斑,卻也沒有一塊表面脫落的痕跡,能看出當年燒窯時的用心。

伸出屋檐的朱紅瓦當大部分損壞了,但頂上的瓦片仍然牢牢的被瓦丁和瓦環鎖在當初的位置上,板瓦仰躺在房頂上,如同沙灘上露出肚皮的壯漢,每兩個壯漢之間躺著細長精細的筒瓦,又或者,是每兩個纖薄的筒瓦間,躺著一個壯漢。

程晉州坐在靠近窗戶的位置,一邊把玩著手上的翠玉扳指,一邊出神的望著右側翹起的瓦當,仿佛在細數著其上的花紋。

穿越至此已然數月,他仍舊沒有適應這看起來古怪的社會,更別說現在這副幼小的身軀了。

原先的主人或許是受到太多的溺愛,身嬌體弱,纏綿病榻,十一二歲了,體重不足七十斤,細細長長如同被熊貓啃了一半的竹子,最後被程晉州的靈魂替代。如今身體稍好了一些,也就是勉強能來上這私塾罷了。

不過,能上私塾,對於占據了身體的程晉州來說,也不是什麽利好消息,當然,的確是比開始的纏綿病榻好上許多。

與程晉州一個課堂的,都是程氏的本家子弟,年齡從10歲到12歲不等,俱是程度相當的小子,呀呀的讀著:“甲申至,仁王興。戚竇呂,日月星……”

他們讀的即是這個時代的三字經了。與“人之初,性本善”的版本全然不同,卻是要難上不少,加了許多歷史內容,已經算是中級教材了。

本就厭惡上學的程晉州,基本記不得多少初級內容,跟不上進度後,愈發不願意讀那歌功頌德的文本,只是趴在桌上熬時間。

課堂就那麽大的地方,在其他人板正著身體的時候,程晉州的姿態就越發引人注目。

“程晉州!”老夫子沒容他躲懶,一聲斷喝,宛如聖堂的鐘聲。

“在呢。”程晉州有種在大學的感覺,懶洋洋的擡起頭來,隨性的聲音引起孩子們的哄笑。

老夫子木著臉瞥了他一眼,轉而向四周看了看,課堂裏登時又回復到鴉雀無聲的狀態。

“站起來,從‘眾望族,仰君恩……’開始背。”老夫子手持戒尺,閉眼站在程晉州身邊。

看著小手腕寬窄的戒尺,程晉州還真有些發怯。程老夫子是正兒八經的程家族人,得過功名做過官,歸鄉後教導本族子弟,很是受長輩們的尊敬,戒尺揮出,從不顧及對方的身份,他現在的那身小嫩肉,挨上一下就得腫兩天。

他還發愣著,程老夫子慢吞吞的睜開眼睛,道:“怎麽,一句都不會背?”

忘性大的孩子們又哄笑起來。平日裏他們可不敢這麽笑本家的嫡子,豪門望族再衰敗,本家嫡子的身份足以俯視眾生。對大多數人而言,他們之間的差距,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只能越拉越大。

此時不笑,更待何時。

程晉州頗有些無奈的聳聳肩——他還是有些習慣穿越前的習慣——心裏哀嘆:到那裏都逃不脫被老師教育的命。

在21世紀,程晉州有一個教授的父親和教授的母親,兩人在學界頗有聲名。因此,雖然程晉州的中學讀的很爛,還是上了大學;雖然本科讀的很爛,也還是讀了研究生,導師更是著名教授——程母試圖最後一次教育他。至於他的博士導師,換作了程父的學生,某位可憐的新晉教授。若是不出意外,再過一年,他也能出師禍害其他本科生了。

只談好的部分,程晉州的墓志銘上倒是可以寫上:他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教育界。

當然,換過一個時空,程老夫子並沒有與程晉州同在學界的感受,他配合著嚴厲的眼神再次道:“會背嗎?”

程晉州誠實的搖搖頭,伸出他那尚算白嫩的小手,仰頭道:“忘了。”

老夫子毫不憐惜的舉起戒尺,右手擡高45度,訓練有素的連續兩下。他這一輩子,打過的板子,比聖堂裏牧師唱過的贊美詩還要多,端的是準確有力。

“坐下吧,不懂則問,今天的功課默會了,明天再背給我。生病休息了,就更要把功課補過來。”說到最後一句,老夫子才略微帶些溫情,他也知道這程家小子體弱多病,10天裏倒有五天是要臥床的,可作為嫡子,少時不學,更是問題。

程晉州呲牙咧嘴坐回椅子上,聽到耳邊一群小破孩的譏笑聲,心裏氣的發狂:天知道,我一個名牌大學的理論物理博士生,竟然重新被送進了蒙學,更可氣的是,還沒有競爭力。

早知道,當年就多做做實驗了,一個理論物理學博士,離開了實驗室助手,竟然什麽都做不成了。程晉州輕輕的拍拍額頭,冰涼的翠玉扳指讓他的心情好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