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 沉睡者們

升天境裏,很多人其實都是沒有名字的。

因為名字本身是一種社會傳承的代號和標志,一個名字通常由姓和名組成,姓來自過去的祖先,名來自祖先對自己的期望。

這兩樣東西,對於升天境中的修者來說,都不存在。

沒人記得自己從什麽地方來,也沒人知道,他們要到什麽地方去。

但人總是需要一點不一樣的東西,對彼此總要有一個稱呼。與其讓別人給自己起一個不倫不類的外號,還不如,自己就給自己起名。

短發客以前,也是有過名字的,他現在還記得,最早自己的名字叫常笑,自己給自己起的,很簡單的寓意,經常笑就好了。

但他第一世只笑了不到半年,就被不知道哪裏飛過來的一個什麽東西給殺死了。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在這個新世界中,還有飛劍這種東西——到他第四世時,飛劍已經是人人都有的一種東西了。

短發客不喜歡劍,所以他注定笑不出來。

第五世的時候,他就給自己改了名字,叫不笑。結果第五世還沒活完,這名字就被自己取消了。從此,短發客便成了升天境裏,不少沒有名字的一個人。

他不喜歡用劍,自然也就沒有門派肯收留,沒有門派,自然也就沒有師傅師伯,師兄弟甚至徒弟……沒有了這些東西,名字也就不再是生存的必需品。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總是一個人,從升天境的一個島到另一個島。

在那個時候,升天境裏的島都很有趣,每一個島中,都有不同的景象和風景——當然也有不少的法器和靈石。許多人去其中“尋寶”,短發客也是他們當中的一份子。

唯一有所區別的是,別人都關心更好的飛劍,更多的靈石,而短發客,卻更關心升天境裏,那些記錄了奇奇怪怪影像的小東西。

他看過那些圖像,從圖像中他知道,現在他們生活的升天境,和以前的升天境是不一樣的。

現在是仙人們的世界,過去是凡人的。

凡人很麻煩,影像中,他們經常需要進食吃東西,需要喝水,需要頻繁地去廁所那等汙穢之地。他們不能駕馭飛劍和法器,終日只在島上的幾個屋子裏來回的走,盯著一些陌生的畫面發笑或者哭泣——唯一遺憾的是,這些影像資料中,那些畫面的內容都不見了。

短發客是仙人,但他卻發現,自己在羨慕那些凡人。

對於如短發客這種,完全放棄修行的仙人來說,升天境的生活更像是一種折磨。

整個升天境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巨大無比的監獄,在其中不斷穿梭行走的,都是監獄裏的犯人。他們越來越頻繁的打架和鬥毆,規模搞的越來越大。當化虛石這種東西出現之後,幾乎每一次化虛石之戰,都會引起江湖上一陣血雨腥風。

而短發客,就是誤入這監獄的一個局外人。在監獄裏,他這樣的人,活的往往最慘。

在升天境裏重生,剛開始,可能還有一種很玄妙的新奇感,因為你此前不管遭受過什麽樣的厄運,當你睜開眼睛之後,一切就都消失了。

哪怕你之前被飛劍穿胸貫心,哪怕四肢整個切斷……臨死前那種劇烈的痛苦仿佛還能回憶起,但仔細一看,自己全身上下一切正常,仿佛剛剛過去的,不過是一場噩夢。

但,死的多了,重生的多了,這種新奇也就逐漸消失了,它變成了世界規則的一環——而且是最冰冷恐怖的一環——因為重生,在升天境裏,每一個人都必須活著。

是的,必須活著。

在這樣一個世界中,短發客發現,活著本身越來越是一種折磨。

重生的次數足夠多之後,短發客敏銳地發現,門派的勢力開始與日俱增。像他這樣的人逐漸沒有了容身之所。

有相當長的一端時間,大概是升天境出現後的四百年左右,短發客自己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抑郁情緒中,他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開始感到厭惡起來。那時候,他每次發現自己活過來,就會想盡辦法,在最快的時間裏殺死自己一次。

足足一百年的時間,對於短發客來說,卻只不過是五百多次的短暫蘇醒片段。直到這些自殺的經歷讓短發客明白,他在這個世界裏,完全沒有死的自由。

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支配了短發客,這大概是一種逆反——他開始想要追逐這股讓自己不斷活過來的神秘力量。

這一追,到如今,已經快九百多年了。

說實話,短發客早已經對追到這個目標不抱任何希望了。

這九百年來,他幾乎想盡了他能想到每一個辦法,包括拍攝自己死亡後的圖像,再想辦法托人把這些圖像保存下來,讓兩個月後,活過來的自己能夠看到。

包括親自去戰場,去看大量的死屍在不知不覺間,被腐蝕成白骨,最後漸漸風化在空氣中……他甚至追著那些風,猜測是這些風最後又把人的灰給吹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