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憂山(第4/12頁)

“告訴你不要胡思亂想,你又在想什麽?”樂止縣快到了,果然,妻子的語氣漸趨強硬。

“沒想什麽。”

“你是不是在想,要是我們早點重遊憂山,我們的關系也不會惡化到這種地步?”

“未必。”

“你為什麽要急著逃出憂山?”

“不是要逃命麽?”

“誰要逃命呀?”

女人嗤笑一聲,像是看透了韓愈的虛偽,同時也看到了他的結局。韓愈回憶起一路上車船輾轉的艱辛,想起離開北方城市時的無奈心境,對於憂山愈發滋生了幽幽的迷情。

他的問題在於他不知道女人把什麽看得更重。他缺乏要挾她的辦法。四年中,他浪費了許多時機。現在,他肯定又在浪費另一個大好時機。憂山危險表面之後的東西,可能就隱含在這裏。

北方那座城市的一切現在畢竟在感覺上已經很疏遠了。

這時暮色沉降下來,天空中逐漸鋪排上了星星,一會兒,已能分辨出星座的形狀。這星星,在北方那座城市被燈火和廢氣汙染的夜空中,是始終隱遁的。此時的星空似乎什麽地方與平常的星空不同。韓愈妻子的臉有一半融在星光中,顯出年輕的假象。出了一會神,這張臉依在了男人的肩上。韓愈大出意料,沒有能夠避開,如同被一陣核輻射擊中似的感覺所襲,他猛烈地想吐。一旁石橋的輪廓開始模糊著後退。但這樣也不能持久,因為野地裏的寒意已從四面八方冒出,竟有秋冬之交的氣象,全然不似此時的時令。韓愈逃出憂山的意志弱化了。他轉眼見不遠處有一個路邊店,心想今晚確實不能再趕路了,便示意到裏面過夜。

這店是隨處可見的那種農戶開的小飯館,兼做客棧,主要招待長途汽車司機。裏面也停電了,黑漆漆的。他們招呼一聲,沒人響應。所幸,還是找到了一根蠟燭,一包火柴。搜到了一些冷食,兩人胡亂吃了一氣。又發現有一張床鋪。韓愈猶豫著,心想他和女人很長時間都是分床睡的。

但是在這個夜晚,韓愈與妻子樹藤一樣纏繞在一起。他吻她全身,打著抖。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同過床了。韓愈正欲行事,卻見一束星光猛然從窗外刺入,像一道刻薄的眼光,洞察了他們的全部行為。韓愈頓然不行。

“睡吧。”韓愈沉悶地說,好像一個童男,為自己初嘗禁果時的無能,而感到羞澀和不安。然而他隨即振奮地想到,他居然在最後一刻戰勝了女人的誘惑,避免了重蹈四年前憂山小客棧中的覆轍。

他們還在憂山啊。

這時,韓愈忽然忘記了自己所來何處。

女人又開始抽泣。這種哭聲韓愈以前似也聽聞,一如竹簫。

半夜,韓愈被強烈的感覺拽醒。窗外一顆星星好大好大,正把光芒在他臉上狂吻。星星怎麽可能有這麽大呢?而且那光芒掃過面皮,確實具有針紮的實感。昨夜就是這顆星星把眼光探入的吧。韓愈一驚。這時他發現妻子不在身邊。他叫了一聲她的名字,沒有聽到回音。

韓愈湊到窗口,看到外面廣闊的田野被星光映得雪亮。巨幅的夜空好像正在熊熊燃燒。他沖出房間,看見小石橋上磷火閃閃,停在門口的自行車已經不見。白亮刺目的夜霧中,似乎有一個黑影在田野間飛跑。好像是人,又不是人。他朝那東西追去,又呼喚了一聲妻子。那東西不作回答,只一顫,便消失了。韓愈心中奇怪而驚恐,折回屋裏,卻見妻子端坐床上,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

韓愈狐疑地問:“你剛才到哪裏去了?”

女人的回答充滿戒備:“睡到半夜,我想起沒有關門,便去關門了。”

韓愈問:“又沒有人,為什麽要關門?”

女人狼一般盯著他不說話。

韓愈又說:“我剛才叫你你怎麽不回答?”

她說:“你什麽時候叫我了?”

韓愈想繼續詢問,卻咽回了話語。他看看床,上面只有他睡過的痕跡。她似看穿了男人的心思,便作冷笑狀。

“這幾分鐘,你以為我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我還沒問你幹什麽去了。”她說。

這時,窗口的星光已然黯淡下來,不再有驚懼的景象。韓愈感到自己好像在遙遠陌生的行星上跋涉。他淡淡地說:“再睡吧。”卻再睡不著。他有些後悔昨晚沒有堅持趕路。他開始琢磨自己的潛意識。為什麽所有的人都失蹤了,唯有妻子還緊跟著?

想到這一層,他忽然欠身坐起,說:“不要再睡了,我們立即上路。”

妻子說:“這麽著急嗎?樂止縣就在對面。我們又不是遭到了通緝。”

韓愈一震,想到了在北方那座城市裏發生的一系列往事。他喃喃說:“你怎麽知道不是呢?”

“是了,我們也許是在做夢,也許是被洗去了記憶,也許,我們根本就不是夫妻。”她用嘲諷的口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