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盒陷阱(第3/5頁)

馬幀導演住在舊城區的一個老式小區裏,那是兩排十二棟超過十年的六層矮樓,樓道破舊,沒有電梯,外墻上貼滿了牙白色的瓷磚,與他知名青年導演的身份極不相稱。從路上看去,個別陽台上的劣質防盜窗久經雨水侵蝕,在四周的瓷磚墻面上暈開了一片片紅褐色的鐵銹,遠看就像一塊塊濃烈的火燒雲。

我按照合同上的地址找到他家,敲響了門。

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我知道有人躲在了貓眼後面,正用某只眼睛看著我強行偽裝的笑臉。

“馬幀不在家,我在洗頭,就不請您進來了。”

是一個熟悉的女聲,我想不起來她是誰。

“我是狐眼視頻網的工作人員,我來找馬幀導演商量一些事情。”

“是他的新電影出了什麽問題嗎?”

“算是吧……”我有些警惕,“也不是太大的問題,我只是需要和馬幀導演談一談。”

“西邊四號樓的地下室,你去那裏應該能找到他。”

“地下室?”

“那裏是一家酒吧。”

四號樓地下室的入口是一道卷閘門,彎腰走進去,能看到一塊彩色燈牌,彩色二極管組成的“下沉酒吧”門頭底下擺著一塊電子黑板,上面用熒光筆寫著傑克丹尼威士忌、苦艾酒深水炸彈雞尾酒之類飲品的價格。我走進酒吧裏,遠遠地看到馬幀導演正坐在吧台上,手裏捏著一杯長島冰茶。

短暫的遲疑過後,他認出了我,我們相互打了招呼。

“在居民樓的地下室開酒吧,是違法的吧?”

我在他旁邊坐下了。

“所以我們都說這裏是名副其實的‘地下’酒吧。”

他為我點了同樣的飲品。我捏著杯子,低頭抿了一口。

他拔下歪在酒杯上的吸管,擡手仰臉,一飲而盡。在冰與酒精的作用下,他皺起眉頭,深吸了一口氣,看樣子開心極了。

“不要以為這是烈酒,就咂個沒完,像我這樣,最後半杯,一口氣喝完。”

我看到他滑動的喉結:“我聽說你酒量不好……”

“這不是純烈酒,裏面還兌了點兒可樂……你的那杯就另當別論了。”

我聽從他的建議,把大概100毫升的烈酒一飲而盡,就在短暫的幾秒鐘,從腦門兒到胃裏被一陣夾雜著酒精的冷氣徹底貫通,所及之處仿佛迅速結了霜,又慢慢揮發出香醇來。我不得不承認,這真是一種美妙的體驗。

“雖然是第一次單獨見面,但是就像以前在飯局上閑聊時所說的,我是您的超級影迷,幾乎看過您所有的作品。”因為了解他的性格,我並不打算過多地奉承,“馬老師,想必你也知道,色情、社會戾氣、消極的世界觀、節奏過慢的劇情、紀錄片式的拍攝方式、男女主角自殺死亡……”我掰彎了一把手指頭,“這些從來都不是您一貫的作品風格,也不是狐眼視頻網鼓勵的影視作品。”

他放下杯子,噘著嘴唇連連點頭:“你的意思是《套盒陷阱》不能在狐眼視頻網付費播放了嗎?”

“也不是不能,您一直都是狐眼視頻最看重的合作夥伴之一,您的作品總有特殊渠道可以躲過那些煩冗的規定。”

“那你的意思是?”

“需要刪改個別鏡頭。”

刪改個別鏡頭,這幾乎是我的口頭禪。

我向他詳細介紹了每一個有爭議的片段,不得不承認,按照我的意思,整部電影將所剩無幾。對於這種有些冒犯的提議,我當然暗自羞愧,但也沒有別的辦法。

“修改結尾、長鏡頭變短、補拍新片段……最後還能剩下三分之一嗎?幹脆把第一版刪除,重新拍成喜劇片算了。”

我們同時笑了起來,他示意吧台服務員為我們換了大杯子。

“聽上去確實很過分。馬幀導演,您是一位有名的喜劇導演,消費群體也很穩定,這是狐眼視頻和您簽約的一個重要原因,說白了,如果就這樣突然改變風格,權衡一下,其實最不利於您個人的發展。”

“我確實都是一直在拍喜劇掙錢,可我不光是一個喜劇導演。”

“您當然是一個喜劇導演,您可以看看合同上——”看到他臉上不容侵犯的神情,我懊惱地中斷了自己的口無遮攔。

他大口喝起酒來。

我改口說:“可是,目前的版本,即便我私自幫您通過上線,也會馬上遭到下架,甚至可能為大家惹來一場官司。”

“關於這部電影,我不僅是導演,還是制作人,也是——除了你們按照合同比例出的錢,我用的幾乎全是自己的錢,為的就是……”他轉了轉杯子,“這是我拍給自己的電影,誰也別想刪改,哪怕半秒鐘。”

“那我也可以直接下結論,狐眼視頻不會接受這個版本的《套盒陷阱》,如果您堅持這種立場,狐眼視頻網只不過是按照合同條款放棄一部電影罷了,而您的損失就不好估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