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0章 把鬼變成人

從送葬隊伍回來,譚峰就有點魂不守舍。

這場葬禮雖然高調了點,卻並不華麗,花費也不多。就連棺材都是雜木拼湊的,遠比不上另一戶西門家置辦的柏木棺材。送葬的人也跟死者沒有任何親屬關系,甚至是不認識的居多。

可現場的哀傷氣氛卻極其濃烈。

少年東家講述了死者的一生,質樸的言語引發了送葬人群強烈的共鳴。能來送葬的人都算是東家身邊的骨幹,其成分都是被特別挑選的。有逃亡奴隸,有失地農戶,有破產商販,有無家乞丐。雖然他們極其貧苦,可他們也是人,每一個心裏都有一把辛酸淚。

譚峰加入東家的隊伍時間不長,一直感覺隊伍內所有人有種草台班子的疏離感。大家都是為生活所迫不得不聚集在一起,被強行捏合,彼此其實都不熟悉。按東家的話講叫做缺乏‘團隊認同’,需要進行強化性的‘思想教育’。

“舊社會把人逼做鬼,新社會就要把鬼變成人。”

聽不懂,譚峰真聽不懂東家嘴裏冒出來的各種新詞——這就是故意的,周青峰就是要用自己的絕對強勢,用各種新詞來給人灌輸各種離經叛道的想法。等到手下人習慣了,就沒辦法再回到陳腐的世界裏去,也不容易被人拉攏,因為話語和思想已經根本無法溝通。

譚峰現在就是不懂,還不習慣。直到一個葬禮都被搞出花樣後,他能感覺隊伍內的氣氛大為改觀。所有人好像在瞬間打通了隔閡,找到了彼此的共同點,拉近了關系——我們都是苦出身,我們都有共同的敵人,我們都跟著東家幹,我們是一夥的。

這就是東家講的‘團隊認同’吧?

譚峰其實還沒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可他對那個少年東家卻是刮目相看。初見這少年時,他其實有點失望的——這麽個小孩能有多大本事?虧自己還想著‘千裏馬終於見到伯樂’,結果卻是拿錢辦事而已。譚某不可能追隨其後,等攢夠了錢還是要離開。

可等少年東家連番手段施展出來,尤其是這送葬這出戲一演,譚峰頓時驚為天人——這收攏人心的本事太高了!什麽王侯將相,什麽高官顯貴,什麽富貴達人,有誰能捏這麽一手爛牌卻能打的如此之好?

葬禮結束,棺木焚燒,送葬的隊伍緩緩返回。

譚峰就在隊伍中左顧右看,他確實覺著自己東家手裏捏的就是一副爛牌。

少年東家身邊沒有什麽當官的,身份最高就是個捕頭,剩下全是一幫衙役。這就說明東家在官場上勢力幾乎為零——一個捕頭再厲害也就只能管著城西這一畝三分地,其他地方誰理你?

二十幾個衙役出身也低賤,從明裏暗裏透露的信息看,這批人竟然是東家從北面女真人那裏帶回來的逃奴。這些逃奴一個能打的都沒有,唯一讓譚峰驚訝的是他們全部都識字,能簡單書寫,這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而在衙役之下還有大批城管。這個編制是官方都不認可的,靠東家發錢維持。這些城管的來路就更雜了,基本上全是苦大仇深的主。乞丐,破落戶,甚至還有死了男人的寡婦,東家還真是什麽人都要。這在強調同鄉,同族,同窗的時代太過怪異。

按理說這麽一幫烏合之眾是幹不成什麽大事的。可叫人跌破眼鏡的是,就這麽一幫從來沒人關注的社會底層,愣是在短時間內被東家調教出來了。

譚峰跟著隊伍走,目光就看向隊伍中的東家——這少年明明年紀不大,怎麽就如此厲害?難道他就靠一張嘴騙人賣命?

調教城管的過程,譚峰是全程關注,親眼見證。對於從街市上選來的人,東家並不會全部任用,首先就要查身份——好吃懶做的不要,名聲惡劣的不要,來歷不明的不要,出身不好的不要。

譚峰當時就奇怪了,前三個‘不要’也就算了,後一個‘出身不好’是個啥意思?問清楚後才知道,跟官府和縉紳有瓜葛的不要——我滴個天,別人都是巴不得跟官府和縉紳搭上關系,東家卻是拼命撇清。

可就剩下那些窮苦的家夥,木木呆呆,兩眼發直,傻裏傻氣。當年譚峰在宣府當差,手底下挑的都是家世清白的棒小夥,那裏會要眼前這些廢物點心?

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跡的一刻,東家把那些廢物十人一組拉來談心,說是什麽訴苦大會。譚峰開始旁聽時真是如坐針氈,別扭死了,還被東家批評‘不能和群眾加深關系,不接地氣’。然後就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一幕……

什麽‘訴苦大會’,分明就是比慘大會。一個人說完自己的經歷,絕對會哭。十個人說完自己遭過得罪,十個人一起抱頭痛哭。等所有人哭完,譚峰可以明顯感覺到這些人淚流滿面的臉上表情豐富了許多,眼睛靈動了許多,一場痛哭把他們心頭壓抑的苦悶給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