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抓兔子

結果他們的假期不只兩周。這點,麥克・多諾凡必須承認。其實,這次假期長達六個月,而且薪水照領,這點他同樣承認。可是,他曾聲嘶力竭地解釋,說這件事純屬偶然。美國機器人公司得先找出多重機器人的種種小毛病,而這些毛病還真不少,而且總有至少半打留待實地測試時發現。因此他們放松心情等待,直到那些拿繪圖板與拉計算尺的人說一聲“行了!”而現在,他和鮑爾來到一顆小行星上,結果卻是“不行”。“看在聖彼得的份上,格裏,你要實際點。死守著設計規格上的文字,眼看著測試走向絕路,又有什麽用處呢?現在該是你把繁文縟節從口袋掏出來,開始工作的時候了。”這句話他已經重復了十來次,每次臉色都媲美紅蘿蔔。 “我只是在講,”格裏哥利・鮑爾耐心地說,像是對一個白癡小孩解釋電子學,“根據規格,這些從事小行星礦業的機器人無需監督。我們不該監視他們。” “好吧。聽著——邏輯!”多諾凡舉起多毛的手指數著,“一、那種新型機器人通過了地球實驗室的每一項測試;二、美國機器人公司保證他們會通過小行星上的實際運作測試;三、那些機器人無法通過上述測試;四、如果他們通不過,美國機器人公司將損失一千萬元的現金,還會蒙受大約一億元的信譽損失;五、如果他們通不過,而我們無法解釋為什麽,很可能兩份好工作要被迫跟我們說再見。” 鮑爾發出重重的呻吟,露出顯然是強顏歡笑的表情。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有個眾所周知的不成文座右銘:“沒有任何員工重復同樣的錯誤,他在初犯時就被開除了。” 他高聲道:“除了事實之外,你把每件事都解釋得像歐幾裏得幾何一樣清楚。你監視那組機器人已有三班的時間,你這個紅毛,而他們的工作完美無缺,是你自己這樣說的。我們還能做些什麽呢?” “找出哪裏出了問題,那就是我們能做的。沒錯,當我監視他們的時候,他們的確表現得完美無缺。可是在三個不同的場合,當我並未監視他們的時候,他們卻沒有采回任何礦石。他們甚至未曾按時回來,我不得不去找他們。” “某個環節出了問題嗎?” “全都沒有,全都沒有。每個環節都十全十美,平順和完美得有如光乙太。只有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困擾著我——沒、有、礦、石。” 鮑爾愁眉苦臉地望著天花板,並扯著他的褐色八字胡。“我告訴你,麥克。我們曾經碰到好些相當棘手的工作,但這次卻是在產銥的小行星上。整件事情復雜得令人無法忍受。聽好,那個機器人,DV-5,手下有六個機器人。他們還不只是他的手下——他們是他的一部分。” “我知道……” “閉嘴!”鮑爾粗暴地說,“我知道你知道,但我只是在敘述該死的事實。那六個從屬是DV-5的一部分,正如你的手指是你的一部分。而他對他們下命令的方法,既不是用聲音,也不是用電波,而是直接經由正子場。好——在美國機器人公司裏面,沒有一個機器人學家知道正子場是什麽,以及它如何運作。而我也不知道,你同樣不知道。” “最後一點,”多諾凡以哲學家的口吻說,“我倒知道。” “那麽看看我們的處境吧。如果一切正常——很好!如果有任何環節出了問題——那就超出我們的能力範圍,或許我們什麽都做不了,而其他人同樣束手無策。可是這份工作是我們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所以我們別無選擇,麥克。”他在沉默中發了一會兒火,然後說:“好吧,你讓他等在外面嗎?” “是的。” “現在一切正常嗎?” “這個嘛,他沒有染上宗教狂熱,也沒有一面轉圈圈、一面吟唱吉爾伯和蘇立文的歌詞,所以我想他是正常的。” 多諾凡一面走出門去,一面拼命搖著頭。 鮑爾虔敬地翻開《機器人學手冊》,這本書平常放在他的書桌旁,幾乎將書桌一側壓垮。有一次,他從失火的房裏跳窗逃生,身上只穿一條短褲,手中則抱著這本《手冊》。在更緊急的狀況下,他可以連褲子都不穿。 當機器人DV-5走進來,隨後的多諾凡用腳關上門的時候,那本《手冊》正豎在他面前。 鮑爾沒好氣地說:“嗨,大衛,你感覺怎麽樣?” “很好,”機器人說,“介意我坐下嗎?”他拖過那張他專用的、特別經過強化的椅子,輕巧地縮到裏面去。 鮑爾以贊許的目光打量著大衛——外行人或許會以機器人的序號稱呼他們,但機器人學家絕對不會。盡管身為一個七員組的思考單元,他卻無論如何不算過分巨大。他身高七英尺,由半噸的金屬與電子零件構成。太重了嗎?不算重。因為這半噸全部是成堆的電容器、電路、繼電器,以及真空光電管,才能處理幾乎所有人類已知的心理反應。此外還有一個形同靈魂的正子腦,裏面包含十磅的物質,以及幾百萬兆個正子。 鮑爾將手伸進襯衣口袋,摸索一根散裝香煙。“大衛,”他說,“你是個好孩子。你沒有古怪的想法,也不會耍大牌。你是個穩定的機器人,負責開采底層礦物,只不過你還要直接協調六個從屬機器人。這一點,據我所知,並未在你的腦子裏引進任何不穩定的徑路。” 機器人點了點頭。“這番話令我很得意,但你究竟想說什麽,老板?”他具有極佳的發聲膜片,發聲單元會產生泛音,因此他說起話來,不像普通機器人的金屬嗓音那樣平板。 “我正準備告訴你。既然你一切正常,你的工作究竟出了什麽問題?比如說,今天的B班?” 大衛猶豫了一下。“據我所知,沒有任何問題。” “你們沒有開采出任何礦石。” “我知道。” “嗯,那麽……” 大衛不知所措。“我無法解釋這件事,老板。它一直使我神經過敏,或說我若把持不住,它便會使我神經過敏。我的從屬都工作得很順利,我知道我自己也很順利。”他考慮了一下,一雙光電眼發出強烈的光芒。然後他又說:“我不記得了。今天結束時,麥克出現在我身邊,旁邊還有許多礦石搬運車,大部分是空的。” 多諾凡插嘴道:“大衛,這些天來,每班結束時你都沒有回來報到。你知道嗎?” “我知道。但至於為什麽……”他緩緩地、沉重地搖了搖頭。 鮑爾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假使這個機器人的臉部能顯露表情,一定就是痛苦與羞辱了。基於本性,機器人無法忍受有辱使命的事實。 多諾凡將椅子拉到鮑爾的書桌前,俯身說道:“你想是不是失憶症?” “不敢說,但試圖安上個疾病名稱根本沒用。把人類的生理失常用到機器人身上,只是一種浪漫的類比,對機器人工程學沒什麽幫助。”他抓了抓脖子,“我很不願意讓他接受基本的腦反應測試,那對他的自尊心沒有任何好處。” 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大衛,然後望向《手冊》中記載的實地測試大綱。“聽我說,大衛,做個測試如何?這會是個明智之舉。” 機器人站起來。“如果你這麽說,老板,那當然好。”他的聲音中透著痛苦。 測試過程十分簡單。在秒表的生硬嘀嗒聲中,機器人DV-5進行五位數的乘法,背誦一千到一萬之間的所有質數,心算開立方根,以及對不同復雜度的幾個函數做積分。此外,他還接受了難度越來越高的機械反應測驗。最後,他以精準的機械心智,執行機器人世界中最高級的功能——解決價值判斷以及倫理的問題。 兩小時結束後,鮑爾已經滿頭大汗,多諾凡則享用了一頓沒什麽營養的指甲大餐。機器人問:“老板,結果看來如何?” 鮑爾說:“我得好好想一想,大衛,貿然的判斷不會有什麽幫助。這樣吧,你先回去繼續C班的工作。放輕松點,暫時別過分要求達到定額——我們會把問題解決的。” 機器人離去後,多諾凡望著鮑爾。 “這個嘛……” 鮑爾似乎決心把八字胡連根拔起。“他的正子腦中,電流沒有任何問題。” “我可不願意那麽肯定。” “喔,木星啊,麥克!腦子是機器人最可靠的部分,它在地球上經過五重檢驗。若是他們完美無缺地通過實地測試,就像大衛這樣,那就根本沒有腦部發生故障的機會。那個測試涵蓋了腦中每一條關鍵徑路。” “所以我們得到什麽結論?” “別催我,讓我抽絲剝繭一番。軀體發生機械故障的可能性仍是有的。這就是說,有可能出問題的地方,大約有一千五百個電容器、兩萬個獨立的電路、五百個真空光電管、一千個繼電器,以及其他成千上萬的復雜零件。此外,還有那些神秘莫測、誰也一竅不通的正子場。” “聽好,格裏,”多諾凡像是走投無路般急迫,“我有個想法。那個機器人也許在說謊,他從未……” “機器人不會故意說謊,你這個傻瓜。假使我們手邊有麥寇爾邁克-衛斯理測試器,我們就能在二十四或四十八小時內,對他體內各個零件做一次徹底的檢查。可是僅有的兩台‘麥-衛測試器’都留在地球,而且它們重達十噸,架設在混凝土基座上,根本不能搬動。這是不是很妙?” 多諾凡一拳打在書桌上。“可是,格裏,他只有當我們不在時才出問題。這件事——有那麽——一點——邪門。”他連續重擊書桌,為這句話加強語氣。 “你,”鮑爾緩緩道,“令我厭惡。你是冒險小說看太多了。” “我想要知道的是,”多諾凡叫道,“我們要拿這件事怎麽辦?” “我告訴你怎麽辦。我要在我的書桌正上方裝個顯像板,就在這面墻的這個部分。你看!”他用手指朝那個位置猛力一戳,“然後無論他們在礦坑哪一部分工作,我都要把焦點對準那裏。我打算用這個辦法監視,就這麽辦。” “就這麽辦?格裏……” 鮑爾從座椅中起身,以雙拳抵住書桌。“麥克,我的日子不好過。”他以疲倦的聲音說,“一周以來,你都在拿大衛折磨我,說他出了問題。你知道他是怎麽出問題的嗎?不!你知道這個問題長得什麽樣嗎?不!你知道問題的來由嗎?不!你知道是什麽使他突然發作的嗎?不!你知道任何一點線索嗎?不!我知道任何一點線索嗎?不!所以你要我怎麽辦?” 多諾凡向正前方揮出手臂,做了一個含糊而誇張的手勢。“你問倒我了!” “所以我再跟你說一遍。在我們著手治病前,首先必須查出那是什麽病。燉兔肉的第一步,是先抓到那只兔子。好啦,我們必須抓到那只兔子!現在你給我出去。” 多諾凡以疲倦的目光,望著他的實地測試報告大綱。一來他累了,二來,當許多事尚未解決之際,又有什麽好報告的?他感到十分憤慨。 他說:“格裏,我們落後進度幾乎有一千噸。” “你,”鮑爾頭也不擡地答道,“告訴我些我不知道的事。” “我想要知道的是,”多諾凡突然粗暴地說,“為什麽我們總是和新型機器人糾纏不清。我終於想通了,對我的舅公而言足夠好的機器人,對我而言也足夠好。我擁護試驗過的、不會出錯的東西。時間是最好的考驗——優良、結實、老式的機器人絕不會出問題。” 鮑爾將一本書不偏不倚丟過去,把多諾凡從椅子上砸了下來。 “過去五年來,你的工作,”鮑爾以平靜的口吻說,“就是在實際運作狀況下,為美國機器人公司測試新型機器人。因為你我不夠精明,以致表現出我們精通這項工作,而這些最棘手的差事就是我們的獎賞。這,”他用手指朝多諾凡的方向虛戳一記,“是你的工作。根據我個人的記憶,美國機器人公司錄用你後大約五分鐘,你就開始發牢騷。你為什麽不辭職呢?” “好吧,我告訴你。”多諾凡打個滾,趴到地上,用力抓著一頭蓬亂的紅發,借此撐住他的腦袋。“這牽扯到一項原則。畢竟,身為故障檢查員,我在新型機器人的發展中占了一席之地。原則上,我要助科學進展一臂之力。但可別誤會我,使我幹下去的並不是這個原則,而是他們付給我的薪水。格裏!你看!” 鮑爾被多諾凡的狂叫嚇了一大跳,他的眼睛隨著後者的目光望向顯像板,兩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他悄聲道:“天啊——地啊——木星啊!” 多諾凡氣喘籲籲地爬起來。“看看他們,格裏,他們發癲了。” 鮑爾說:“拿兩套太空衣來,我們到現場去。” 他望著顯像板中那些機器人展現的姿態,現在他們排成一組前進隊形。在這顆沒有空氣的小行星上昏暗的峭壁之前,他們流暢的動作好似青銅色的光輝。而在他們自身的黯淡光芒照耀下,那些滿是粗糙鑿痕的坑壁正在無聲無息地向後退,還不時映出幾個朦朧飄忽的暗影。他們七個動作一致,由大衛領頭,齊步向前走。他們以恐怖的同步動作轉身,並借著輕松異常的隊形變換(頗似月球露天劇場中的舞者)融成一體。 多諾凡取來太空衣。“他們和我們決裂了,格裏,這可是軍事操演。” “就你的所見所聞,”對方冷冷地答道,“這也可能是一系列的柔軟體操。或者,大衛也許心生幻象,以為自己是個舞蹈老師。你開口前最好三思,三思之後最好閉嘴。” 多諾凡氣得齜牙咧嘴,以誇張的動作將一柄雷管槍插進身側的空皮套中。他說:“無論如何,你看到了。沒錯,我們總是和新型機器人打交道。我承認,這是我們的工作。可是回答我一個問題,為什麽……為什麽他們一律會出毛病呢?” “因為,”鮑爾怏怏地說,“我們受到詛咒。走吧!” 坑道內的黑幕有如天鵝絨般深厚,在手電筒的光圈所不及的遠方,閃爍著機器人的光芒。 “他們在那裏。”多諾凡低聲說。 鮑爾緊張地悄聲道:“我一直試圖用無線電聯絡他,但他沒有回答。無線電線路大概壞了。” “那麽,我慶幸設計師尚未發明能在絕對黑暗中工作的機器人。我可不願在失去無線電通訊的情況下,被迫在漆黑的礦坑裏尋找七個瘋機器人。還好,他們像該死的放射性聖誕樹那樣發光。” “爬到上面那個突起處,麥克。他們朝這裏來了,我要在近距離觀察他們。你爬得上去嗎?” 多諾凡輕哼一聲便跳了上去。此地的重力遠低於地球正常值,但由於穿著厚重的太空衣,他們並未撿到多少便宜,而且這是將近十英尺高的一躍。緊接著,鮑爾也上去了。 其他的機器人排成一列縱隊尾隨著大衛。在機械性的節奏中,他們忽而轉換成雙列,忽而又恢復單列,看不出什麽規律。這些操演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大衛卻始終沒有回頭。 操演戛然而止時,大衛與他們兩人相距不到二十英尺。從屬機器人拆散了隊形,等了一會兒,便嘩啦啦一哄而散——跑得非常快。大衛望了望他們的背影,然後慢慢坐下來,以非常近似人類的動作,將他的頭枕在一只手上。 鮑爾的耳機中響起他的聲音:“你在那裏嗎,老板?” 鮑爾對多諾凡招招手,便從突起處跳了下來。 “好啦,大衛,這是怎麽回事?” 機器人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前一刻,我還在十七號坑道對付一個棘手的露頭,下一刻就察覺附近出現人類,而且發現自己離主幹道有半英裏遠。” “那些從屬現在去哪兒了?”多諾凡問。 “當然是回去工作。損失了多少時間?” “不多,別放在心上。”接著,鮑爾又對多諾凡說,“留下來陪他,直到這班結束。然後,趕緊回來。我有了一些想法。” 多諾凡三小時後才回來,看來十分疲倦。 鮑爾說:“怎麽樣?” 多諾凡疲乏地聳了聳肩。“你看著他們的時候,從不會出任何問題。丟給我個煙屁股好嗎?” 紅發多諾凡很誇張地仔細點燃那節香煙,又仔細吐出一個煙圈。“我慢慢把問題想通了,格裏。你也知道,就機器人而言,大衛擁有古怪的背景,而他手下還有六個絕對服從的機器人。他對這些從屬機器人握有生殺大權,這點一定影響到了他的精神狀態。假如他覺得有必要強調這個權力,才能滿足他的自我……” “直接說重點吧。” “重點就在這裏。假如這是窮兵黷武的心態,假如他正在為自己成立一支軍隊,假如他以軍事演習訓練他們,假如……” “假如你能把腦袋浸到冷水裏泡一泡,你的惡夢一定五彩繽紛、鮮艷華麗。你是在假設正子腦出現一種重大錯亂。假使你的分析正確,大衛必定會打破機器人學第一法則——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為而使人類受到傷害。你提出的這種黷武心態和支配欲的自我,所蘊涵的最終結論一定是——主宰人類。” “好吧。你又怎麽知道事實不是這樣?” “因為任何擁有這種腦子的機器人,一來絕不會出廠,二來即使真是這樣,也會立刻被偵測出來。我測試過大衛,你也知道。” 鮑爾將椅子向後推,把雙腳放到書桌上。“不,我們目前仍然無法燉我們的兔肉,因為我們對哪裏出了問題還是毫無概念。比方說,若能查出我們目睹的死亡之舞究竟代表什麽,我們才算見到一點曙光。” 他頓了頓,又說:“現在聽好,麥克,下面這番話你聽來如何?只有我們不在場的時候,大衛才會出問題。而當他出問題時,只要我們其中一人出現,馬上就會使他恢復正常。” “我告訴過你這事很邪門。” “別打岔。當人類不在場的時候,機器人會有什麽不同?答案很明顯,個體主動性的需求會增加。這樣的話,我們該找的,就是會受這些新需求影響的組件。” “天啊。”多諾凡猛然坐直,隨即又軟下去,“不,不,這樣不夠。這太籠統了,沒有把可能性刪去太多。” “這是沒辦法的事。無論如何,不能達到定額並沒有危險。從現在起,我們輪班透過電視幕監視這些機器人。無論任何時候,無論出現任何問題,我們都要立即趕到現場,那就會使他們恢復正常。” “可是這些機器人仍將無法符合規格,格裏。有了像這樣的報告,美國機器人公司絕不能讓DV型上市。” “顯然如此。我們一定要找出構造中的錯誤,還要把它修好——而我們有十天的時間。”鮑爾搔了搔頭,“困難在於……嗯,你最好自己看看藍圖。” 所有的藍圖都鋪在地板上,好像一大張地毯。多諾凡趴在上面,跟著鮑爾手中的鉛筆爬來爬去。 鮑爾說:“這正是你的用武之地,麥克。你是機體專家,我要你指出我有沒有錯。我在試著淘汰所有和個體主動性無關的電路,比方說,這裏是只牽涉到機械操作的幹道。我淘汰掉所有的例行旁支路線,算是緊急切除手術——”他擡起頭來,“你認為怎麽樣?” 多諾凡嘴裏有一股十分苦澀的味道。“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格裏。個體主動性不是一個電路,不能和其他電路分開來單獨研究。當一個機器人獨處時,各方面的軀體活動量幾乎都會立刻增強,沒有一個電路完全不受影響。我們必須做的,是找出那個使他失常的特殊情況——一個非常特別的情況,然後再著手排除電路。” 鮑爾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嗯——嗯,好吧。拿走這些藍圖,通通燒掉吧。” 多諾凡說:“你知道當活動量增強時,只要一個零件出錯,例如絕緣壞了,或是一個電容器漏電,一個接點跳火,一個線圈過熱,那就任何事都可能發生。如果你盲目工作,面對整個機器人,你永遠找不到哪裏壞掉。如果你把大衛拆開,對他的軀體機件一一進行測試,再一次次把他裝回去,然後試驗……” “好啦,好啦,我也能舉一反三。” 兩人絕望地面面相覷,然後鮑爾謹慎地說:“我們也許該找個從屬機器人談談。” 在此之前,不論是鮑爾或多諾凡,都從來沒有和“手指”交談過。他們也能說話,將他們比喻成人類的手指並非絕對恰當。事實上,他們具有相當完備的頭腦,只是這些腦子被設定成主要透過正子場接收命令,因而對於外在刺激的反應略嫌笨拙。 鮑爾也不確定他叫什麽名字。他的序號是DV-5-2,但這沒有太大用處。 於是他采取折中的辦法。“聽好,夥伴,”他說,“我將要求你做些費勁的思考,然後你就可以回到你的老板身邊。” 那“手指”硬生生地點了點頭,並沒有將他有限的頭腦功能用在語言上。 “好,最近在四個不同的場合,”鮑爾說,“你的老板曾偏離了心智體系。你記得這些場合嗎?” “記得,閣下。” 多諾凡氣呼呼地咆哮道:“他真記得。我就說這裏頭非常邪門……” “喔,用力敲敲你的腦袋。‘手指’當然記得,他本身並沒有任何問題。”鮑爾又轉身面對那個機器人,“你們每次都在做什麽……我是說你們全組。” 那“手指”開始進行機械式背誦,神態非常奇怪,仿佛他回答問題是因為頭顱受到機械性的壓力,自己並沒有任何熱忱。 他說:“第一次,我們是在十七號坑道乙層,處理一個困難的露頭。第二次,我們正在支撐坑頂,以免發生坍塌。第三次,我們在準備分量精確的炸藥,以便在不造成地底裂縫的情況下加長坑道。第四次,是在一個小坍塌剛發生後。” “當時都發生些什麽事?” “這可不容易描述。通常都有一道命令,但在我們能接收到並加以詮釋之前,便會出現一道新的命令,要我們以古怪的隊形齊步走。” 鮑爾厲聲問:“為什麽?” “我不知道。” 多諾凡緊張地插嘴道:“第一道命令是什麽……被齊步走指令所取代的那個命令?” “我不知道。我感測到有個命令送出來,但一律來不及接收。” “你能不能為我們提供任何相關資料?每次都是同樣的命令嗎?” 那“手指”悲淒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鮑爾上身靠向椅背。“好吧,回到你的老板身邊。” 那“手指”趕緊離去,顯然松了一口氣。 多諾凡說:“好啦,這回我們取得不少成果,從頭到尾都是真正尖銳的對話。聽好,大衛和那個低能的‘手指’都對我們有所隱瞞,他們不知道和不記得的事情太多了。格裏,我們一定不能再信任他們。” 鮑爾逆向撫著他的八字胡。“幫個忙吧,麥克。你要是再說一句蠢話,我就把你的玩具和奶嘴拿走。” “好吧。你是這支隊伍中的天才,我只是個差勁的笨瓜。我們現在處境如何?” “處境非常不妙。我試圖從這個‘手指’著手,逆流而上,可是辦不到。所以,現在我們必須從頭著手,順流而下。” “真偉大!”多諾凡贊嘆道,“這變得多麽簡單。大師,請把它翻譯成白話吧。” “翻譯成童言童語會更適合你。我的意思是,我們必須找出在失常的前一刻,大衛送出的命令是什麽。它會是整件事的關鍵。” “你指望如何做到這一點?我們不能接近他們,因為只要我們在場,就不會出任何問題。我們不能用無線電捕捉那些命令,因為它們是借由正子場傳送的。這就排除了近距離和遠距離的方法,我們只有束手無策了。” “對直接觀測而言,沒錯,可是還有間接推理呢。” “啥?” “我們要輪流值班,麥克。”鮑爾冷冷一笑,“我們要目不轉睛地瞪著顯像板,我們要監視那些鋼鐵蠢材的一舉一動。當他們發作的時候,我們要看看前一刻發生了什麽事,我們要推論出那個命令。” 多諾凡張開嘴巴,足足有一分鐘未曾合攏。然後,他以掐住脖子的聲調說:“我投降,我放棄。” “你有十天的時間想出更好的對策。”鮑爾以困倦的口吻應道。 其後八天,多諾凡絞盡腦汁試圖想出其他對策。這八天來,在輪班的四小時期間,他瞪大疼痛而模糊的雙眼,監視著那些發亮的金屬身形在朦朧的背景中運動。而休班的四個小時,他則用來詛咒美國機器人公司、DV型機器人,以及他自己的生辰八字。 到了第八天,當頭痛欲裂、睡眼惺忪的鮑爾進來換班時,多諾凡站起來,以非常仔細且慎重的瞄準動作,將一本厚厚的書不偏不倚擲向顯像板正中央。接著,便響起非常應景的玻璃碎裂聲。 鮑爾喘著氣說:“你這是幹什麽?” “因為,”多諾凡以近乎冷靜的口吻說,“我再也不要看這玩意了。我們只剩下兩天,而我們還沒找到一點線索。DV-5是個一敗塗地的嘗試。自從我開始監視以來,他總共停頓了五次,此外你輪班時還有三次。我無法推論出他下的是什麽命令,你同樣推不出來。而我不相信你這輩子有機會推論出來,因為我知道我自己永遠辦不到。 “太空啊,你怎能同時監視六個機器人?其中一個手舞,另一個足蹈;一個像風車般轉來轉去,另一個像瘋子般跳上跳下;此外還有兩個……魔鬼才知道他們在幹什麽。突然間,他們又通通停下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格裏,我們的方法不對。我們一定要到近處去;我們一定要在看得清細節的地方,觀察他們到底在做些什麽。” 鮑爾打破難堪的沉默,他說:“是啊,在僅剩的兩天時間中,等等看會出些什麽問題。” “在這裏觀察有任何好處嗎?” “這裏比較舒服。” “啊——但在那裏能做的一些事,你在這裏卻做不到。” “什麽事?” “你能讓他們停下來——我是說,當你一切就緒,準備觀察哪裏出問題的時候。” 鮑爾由驚訝轉趨警醒。“怎麽做?” “這個嘛,你自己想吧,你說你是我倆的頭腦。問問你自己幾個問題:DV-5都在什麽時候失常?那個‘手指’說是什麽時候?是遭到坍塌威脅,或坍塌真正發生時;是在安置精密劑量的爆炸物時;是在碰到一個棘手的礦層時。” “換句話說,是在危急的時候。”鮑爾激動地說。 “對!當你預期它會發生的時候!找我們麻煩的,就是那項個體主動性因素。正是在危急又無人在場的情況下,個體主動性被繃得最緊。好,合乎邏輯的推論是什麽呢?我們如何能在我們希望的時間和地點使他們停下來?”他得意洋洋地頓了一下(開始陶醉在自己的角色中),就在明顯的答案來到鮑爾嘴邊之際,他搶先一步回答了自己的問題。“就是制造我們自己的危急狀況。” 鮑爾說:“麥克——你說得對。” “謝謝你,夥伴。我就知道自己總有這麽一天。” “好啦,省省冷嘲熱諷吧。我們把它留給地球;把它保存在罐子裏,用來撐過漫長而寒冷的冬天吧。現在說說,我們能制造什麽危急狀況?” “如果這裏不是沒有空氣的小行星,我們可以來個水淹礦坑。” “真是妙語如珠,”鮑爾說,“真的,麥克,你會讓我笑破肚皮。一場輕微的坍塌如何?” 多諾凡緊抿嘴唇,然後說:“我看可以。” “太好了,讓我們動手吧。” 當鮑爾在怪石嶙峋的曠野,沿著曲折的路線前進時,他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陰謀分子。在弱重力場中,他蹣跚地越過凹凸的地表。路上的巖石被他踢得四散紛飛,濺起陣陣無聲的灰色砂塵。不過,在他心裏,他卻自認正踏著謹慎的、鬼祟的步子前進。 他說:“你知道他們在哪裏,是嗎?” “我想是吧,格裏。” “好的。”鮑爾悲觀地說,“但如果任何‘手指’來到我們附近二十英尺內,不論我們是否在他的視線上,他都會感測到我們。我希望你知道這一點。” “當我需要進修機器人學基本課程時,我會正式將申請表呈交給你,一式三份。從這裏往下走。” 現在他們來到坑道,於是連星光都消失了。兩人摸索著坑壁前進,偶爾打開手電筒照照前方。鮑爾還伸手摸摸雷管槍的保險栓。 “你認識這條坑道嗎,麥克?” “不很熟,這是新挖的。我想根據我從顯像板看到的,我該認得出來,不過……” 漫長的幾分鐘過後,麥克又說:“摸這裏!” 鮑爾用包覆著金屬的手掌按向墻壁,手指感到一陣輕微的震動。自然,他聽不到任何聲音。 “爆炸!距離我們很近。” “把眼睛張大點。”鮑爾說。 多諾凡不耐煩地點了點頭。 一道青銅色光芒掠過他們的視野——在他們回過神來之前,它已倏來倏去消失無蹤。兩人在寂靜中緊貼在一起。 鮑爾悄聲道:“你想他感測到我們了嗎?” “希望沒有,但我們最好繞到他們側面。走右前方第一條支道。” “萬一我們完全走岔了呢?” “好吧,你打算怎麽做?回去?”多諾凡兇巴巴地咕噥,“他們就在方圓四分之一英裏內。我剛才正在顯像板上觀察他們,對不對?而且我們只剩兩天時間……” “喔,閉嘴,你在浪費你的氧氣。這裏是不是一條支道?”手電筒閃了閃,“沒錯,咱們走。” 震動變得顯著許多,腳下的地面也在不安地顫抖。 “這是好現象,”多諾凡說,“不過,千萬別波及我們。”他憂心忡忡地用手電筒照向前方。 現在,他們半舉起手就能碰到坑道的頂端,那些支柱都是新架設的。 多諾凡猶豫起來。“死路一條,我們回頭吧。” “不,慢著。”鮑爾笨手笨腳地擠到前面,“前頭是不是有光線?” “光線?我完全沒看到。這底下怎麽會有光線?” “機器人發的光。”他手腳並用,爬上一個低緩的斜坡。多諾凡耳中傳來他嘶啞焦急的聲音:“嘿,麥克,上來這裏。” 那裏果然有光亮。多諾凡爬了上去,越過鮑爾伸直的雙腿。“一個洞口?” “是的。他們一定正在從另一側挖掘這條坑道——我這麽想。” 多諾凡摸了摸這個洞口的粗糙邊緣。在電筒光芒的謹慎照耀下,看得出另一頭是個較大的坑道,而且顯然是一條主幹道。可是這個洞口太小,成人無法通過,就連兩人同時看出去都有困難。 “那邊什麽也沒有。”多諾凡說。 “好吧,現在沒有。但一秒鐘前一定有,否則我們不會看到光亮。小心!” 周圍的坑壁左右搖晃。他們感到一陣沖撞,一股細微的塵土如雨點般落下。鮑爾小心地擡起頭,又朝洞口看了看。“沒錯,麥克,他們在那裏。” 閃閃發光的機器人群集在五十英尺外的主幹道上,金屬手臂正賣力地清理剛炸下來的碎石堆。 多諾凡急切地催促道:“別浪費時間。他們要不了多久就能完工,下次爆炸就可能波及我們。” “看在聖彼得的份上,別催我。”鮑爾備好雷管槍,雙眼焦慮地在昏暗的背景中尋找目標——唯一的照明只有機器人發出的光亮,以致連圓石與陰影都無法分辨。 “坑頂有一塊,看到沒有,幾乎在他們頭上。剛才的爆炸沒怎麽搖撼它。如果你能射中它的基部,一半的坑頂都會崩塌。” 鮑爾沿著那根模糊的手指望去。“行!現在你緊盯著那些機器人,祈禱他們別離開坑道那部分太遠,他們是我唯一的光源。七個都在那裏嗎?” 多諾凡數了數。“七個都在。” “好吧,那麽,看著他們。看著每一個動作!” 他將雷管槍舉了起來,做好射擊準備。多諾凡則定睛望著,詛咒著,還不時眨眨眼,擠出眼中的汗水。 發射了! 隨即傳來一陣巨響,以及一連串猛烈的震蕩,接著是一股強大的推力,將鮑爾重重甩到多諾凡身上。 多諾凡吼道:“格裏,你把我撞開了,我什麽也沒看到。” 鮑爾狂亂地四下張望。“他們在哪裏?” 多諾凡陷入麻木的沉默。機器人早已失去了蹤影,四周有如冥河般黑暗。 “你想,我們把他們埋葬了嗎?”多諾凡以顫抖的聲音問。 “我們下到那裏去,別問我心裏在想什麽。”鮑爾以驚人的速度向後爬。 “麥克!” 跟在後面的多諾凡停下腳步。“現在又有什麽問題?” “慢著!”鮑爾急促而不規則的呼吸聲傳入對方耳中,“麥克!你聽見了嗎,麥克?” “我就在這裏。怎麽回事?” “我們被封住了。把我們震倒的不是五十英尺外的坑頂崩塌,而是我們自己的坑頂。震波把它震下來了。” “什麽!”多諾凡爬到堅硬的障礙物之前,“打開手電筒。” 鮑爾依言照做,卻連兔子能鉆過去的洞都找不到。 多諾凡輕聲道:“好啦,你知道怎麽回事嗎?” 他們浪費了一點時間與一些膂力,試圖移開那些封死坑道的落石。此外,鮑爾還試圖扯動原先那個洞口的邊緣。有那麽一下子,鮑爾甚至舉起雷管槍。可是在這麽近的距離,開槍無異於自殺,而他心知肚明。於是,他坐了下來。 “你知道嗎,麥克,”他說,“我們實在是把事情搞砸了。大衛究竟出了什麽問題,我們仍然毫無線索。這是個好主意,可是我們弄巧成拙。” 多諾凡吃力地向前望去,可惜他的好眼力在黑暗中完全派不上用場。“我不願讓你心神不寧,老兄,但姑且不論我們對大衛的問題知道多少,我們或多或少陷在這裏了。如果無法脫困,夥伴,我們就會死掉,死——掉。總之,我們還有多少氧氣?不超過六小時。” “這點我想到了。”鮑爾的手伸向早已快憋死了的八字胡,卻徒勞地叮當一聲撞在透明視罩上,“當然,這段時間中,我們能讓大衛輕易把我們挖出來,只不過我們那場了不起的危急狀況,一定早已把他嚇跑,而他的無線電又失靈了。” “這不是很妙嗎?” 多諾凡爬向那個洞口,設法將罩在金屬頭盔內的腦袋鉆出去,頭盔卻和洞口接得嚴絲合縫。 “嘿,格裏!” “什麽事?” “假如我們把大衛召到二十英尺內,他就會恢復正常,我們就有救了。” “當然,可是他在哪裏?” “在坑道裏頭——很裏頭。看在聖彼得的份上,別再拉我,我的腦袋都要給你拉掉了。我會讓你有機會看的。” 鮑爾設法將頭鉆出去。“我們辦到了。看看那些蠢材,他們一定是在跳芭蕾。” “別再發表無關的評論。他們接近一點沒有?” “還不敢說,他們太遠了。給我個機會,把手電筒遞給我好嗎?我要試著吸引他們的注意。” 兩分鐘後他便放棄了。“毫無機會!他們一定瞎了。呃——喔,他們正朝我們走來。你知道怎麽回事嗎?” 多諾凡說:“嘿,讓我看看!” 一場無聲的扭鬥後,鮑爾說:“好吧!”於是又輪到多諾凡伸出了頭去。 他們正逐漸接近。大衛昂首闊步走在前面,他身後的六個“手指”則是一隊嘉年華會的隊伍。 多諾凡驚嘆道:“他們在幹什麽?我還真想知道。看來像是裏爾舞——大衛是總指揮,否則我就猜不透了。” “喔,別再對我多作描述。”鮑爾抱怨道,“他們有多近了?” “在五十英尺內,正朝這個方向走來。我們十五分鐘就能脫……呃——呼,呼!嘿——嘿!” “怎麽回事?”多諾凡的連串吼聲令鮑爾大吃一驚,好幾秒鐘後才恢復過來,“好啦,換我看看吧,別貪心得要死。” 他奮力向上鉆,多諾凡卻亂踢一陣。“他們來個向後轉,格裏,他們要走了。大衛!嘿,大——衛!” 鮑爾尖叫道:“你這個傻瓜,那有什麽用?聲音傳不出去。” “好吧,那麽,”多諾凡喘著氣說,“用腳踢坑壁,用手使勁敲,弄點震動出來。我們非得設法吸引他們的注意不可,格裏,否則我們就完了。”他像個瘋子一樣拳打腳踢。 鮑爾推了推他。“慢著,麥克,慢著。聽好,我有個主意。暮氣的木星啊,這正是用四兩撥千金的時候。麥克!” “你想幹什麽?”多諾凡將腦袋拔出來。 “快讓我鉆進去,免得他們脫離射程。” “脫離射程!你準備做什麽?嘿,你拿那把雷管槍要做什麽?”他一把抓住鮑爾的手臂。 鮑爾猛力掙脫。“我準備做一次小小的射擊。” “為什麽?” “待會兒再說,先讓我看看管不管用。要是管用,那麽——讓路,我要開一槍!” 遠方那些機器人好像一群螢火蟲,而且越來越小。鮑爾緊張兮兮地瞄準目標,然後扣了三次扳機。他隨即放下槍,惶恐地向外窺視。一個從屬機器人倒下了!現在僅剩六個閃閃發光的身形。 鮑爾試探性地透過發射機叫道:“大衛!” 一會兒後,回答便在兩人耳中響起。“老板?你在哪裏?我的三號從屬胸部被打爆,無法繼續服役了。” “別管你的從屬啦,”鮑爾說,“我們困在一個坍塌裏,就在你們剛才爆破的地方。你看得見我們的電筒光芒嗎?” “當然,我們馬上過去。” 鮑爾向後一靠,松懈下來。“好友,事情結束了。” 多諾凡帶著哭聲,非常輕柔地說:“好吧,格裏,你贏了,我趴在你腳下給你磕幾個頭。現在別對我講任何廢話,只要平心靜氣地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麽回事。” “簡單。只不過是我們從頭到尾忽略了最明顯的一點——和往常一樣。我們知道問題出在個體主動性電路,而且總是在危急狀況時發生,但我們卻以為起因是某個特定的命令,因而一直在找那個命令。但為何就該是一個命令呢?” “為何不呢?” “這個嘛,聽好。為何不能是某一類命令呢?哪一類命令需要最大的主動性?哪一類命令幾乎總是在危急時才發出?” “別問我,格裏,告訴我!” “我正在這樣做!那就是六重命令。在所有的普通情況下,總有幾個‘手指’在做例行工作,不需要密切監督——像我們的身體應付例行的行走動作那樣不經大腦。可是在危急狀況下,六個從屬都得立刻同時動員。大衛必須一次應付六個機器人,於是某項功能便打了折扣。剩下的就很簡單——任何降低主動性需求的因素,例如有人出現,都會使他恢復正常。所以我毀掉其中一個機器人,這樣一來,他就只需要傳送五重命令。主動性減少了——他就正常了。” “你是怎麽想到這一切的?”多諾凡追問。 “只是個合乎邏輯的猜測。我試了試,結果管用。” 機器人的聲音又傳到他們耳朵裏。“我來了,你們能支持半小時嗎?” “沒問題!”鮑爾答道。然後,他又繼續對多諾凡說:“現在工作應該簡單了。我們把電路徹查一遍,專注於那些對六重命令會不堪負荷的部分。這樣工作量還剩下多少?” 多諾凡思量了一番。“我想不多。假如大衛和我們在工廠裏見到的原型一樣,那麽唯一有關聯的部分,只有一個特殊的協調電路。”他突然出人意料地快活起來,“嘿,這實在太好了,簡直是輕而易舉。” “好吧。你好好想一想,我們回去就開始檢查藍圖。現在,在大衛救我們出去之前,我要休息一下。” “嘿,慢著!再告訴我一件事。每次那些機器人發癲的時候,他們那些古怪的操練,那些可笑的舞步,究竟又是怎麽回事?” “那個?我不知道,但我有個想法。別忘了,那些從屬是大衛的‘手指’。我們一直那樣說,你記得吧。好的,我的想法是,每當大衛變成精神病患時,他就進入心智耗弱的迷亂狀態,不知不覺玩弄起自己的手指頭。” 蘇珊・凱文神情淡漠地講述著鮑爾與多諾凡的事跡,但在提到機器人的時候,她的聲音便會透出熱情。她沒有花多少時間,就講完了速必敵、小可愛與大衛的故事。我及時打斷她的話頭,否則她會再扯出半打機器人來。 我說:“地球上從未發生過任何事嗎?” 她微微皺起眉頭,望著我說:“沒有,在地球上,我們很少和運作中的機器人打交道。” “喔,這可太糟了。我的意思是,你們的實地工程師成就非凡,但難道不能請您現身說法嗎?您沒碰到過在您面前出問題的機器人嗎?您也知道,這可是您的周年紀念專輯。” 我發誓她真的臉紅了。她說:“在我面前出問題的機器人?天啊,我有多久沒想到這件事了?啊,那是將近四十年前的事。絕對沒錯!2021年!當時我只有三十八歲。喔,我的天——我想還是別說比較好。” 我默默等待,十分確定她會改變心意。“有何不可?”她說,“現在他無法傷害我了,就連回憶也無法再傷害我。我曾經做過一件傻事,年輕人,你會相信嗎?” “不會。”我說。 “真的。不過,厄比是個透視心靈的機器人。” “什麽?” “獨一無二、空前絕後的一個。那是個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