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時空技師(第3/5頁)

現在伏伊就帶著同樣忐忑的心情,重復他當時的勞動。

伏伊說:“我說吧,我自己看來,它好像挺圓滿的,沒什麽問題。”

哈倫說:“我提醒你,請特別留意本世紀當前現實社會上的求偶行為模式。我想這屬於社會學範疇,是你的職責。所以我到了這裏要先安排見你,而不是別人。”

伏伊現在眉頭緊鎖。他依然保持禮貌,但語氣中明顯多了一分冷淡。他說:“分派給我們時空分區的觀測師們都非常稱職。我有充分的信心,觀測師為這份報告搜集到了足夠精確的數據。你有什麽反證嗎?”

“沒有,社會學家伏伊。我承認他們的數據,我質疑的是從數據引申出的推論。如果將求偶模式數據列入考量,你有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做變換張量綜合計算?”

伏伊睜大了眼睛,眼神中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當然了,技師,當然了,但求值的結果又回到它自己。是有些小維度變量,但彼此循環抵消,不會產生什麽影響。我希望您能原諒我沒有使用精確的數學語言,只用這些日常詞匯解釋。”

“這樣更好。”哈倫聲音冷淡幹癟,“我不是社會學家,更不是計算師。”

“那就好。你提到的變換張量綜合計算,或者按我們說的叫作多路徑統計,是無意義的。那些分叉的路徑還會重新聚合,合並成一條路徑。在我們的報告裏,這種事根本不用提。”

“既然您這麽說,先生,我會尊重您更專業的判斷。不過,還有M.N.C.[1]的事。”

正如哈倫所料,一聽到M.N.C.——最小必要變革——這個字眼,社會學家的臉馬上抽搐了一下。時空技師是這個領域的專家。如果要對一般時空中無窮無盡的現實可能性作出數學分析,社會學家的能力不容質疑;但在M.N.C.的問題上,時空技師才是最高權威。

機器計算對此無能為力。即使是有史以來最強悍的計算機陣列,由有史以來最聰明最資深的高級計算師操作,也無法揭示M.N.C.可能發生的範圍。這種事就要靠時空技師出馬,掃一眼數據,就能找到變革發生的確切位置。一個優秀的時空技師極少出錯,一名頂級時空技師永不出錯。

哈倫就從未出過錯。

“你的時空分區會出現M.N.C.,”哈倫說(他聲音冷靜,語調平穩,每一個音節都是完美的共時標準語發音),“它會引發一場空間事故,至少十幾個人會因此立即死亡。”

“無法避免。”伏伊聳聳肩。

“與此同時,”哈倫說,“我認為這起M.N.C.最終歸結到的僅僅是這個容器的位移,它會從這個貨架轉移到另一個。就在這裏!”他修長的手指指向箔片上的某處。他那細心保養的潔白指甲沿著一排孔眼劃過,留下淺淺的記號。

伏伊沉默而痛苦地思考著對方提出的問題。

哈倫說:“這會不會改變你所忽視的某個路徑分叉的地位呢?它會不會提升這條無關緊要的路徑分叉的重要性,將其變成幾乎篤定實現的現實?然後指向——”

“——指向完全實現的M.D.R.[2]”伏伊喃喃說道。

“指向必然發生的最大可能反應。”哈倫說。

伏伊擡起頭來,黝黑的臉上陰晴不定,既有懊惱也有憤怒。哈倫不經意地發現這個男人的巨大上門牙中間有條明顯空隙,讓他看起來像只天真無邪的兔子,再對照他極力克制的謹慎言辭,非常滑稽。

伏伊說:“我想我要去全時理事會做場聽證會了。”

“我認為不會。據我所知,全時理事會還不知道這些。至少這份現實變革計劃書流傳到我手裏的時候,沒聽到任何評論。”他沒有向伏伊解釋“流傳”的含義,伏伊也沒問。

“然後你發現了這個錯誤?”

“是的。”

“而你並沒向全時理事會匯報?”

“沒有。”

伏伊先是松了口氣,臉色馬上又凝重起來。“為什麽?”

“這種錯誤幾乎人人都會犯。我覺得自己可以在危害發生之前及時制止。我的確做到了,還有什麽必要再追究呢?”

“哦——非常感謝,時空技師哈倫。您真夠朋友。就像您說的,時空分區內這種錯誤在操作中無法避免。不過一旦列入記錄,就顯得有點不近人情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當然了,考慮到這項變革引發的大量個人命運變遷,死上區區幾個人就不是什麽大事了。”

哈倫不為所動,聽起來他並不是真的感恩。他大概還心懷怨恨。如果他靜下心來好好回味,一定會更憤恨。他逃過責罰,避免了信用評級降分,卻要歸功於一個時空技師。如果我同樣是社會學家,他恐怕會沖過來跟我親切握手,不過面對一個時空技師,他一根指頭都不會碰。無端地害死十幾條生命,他不以為忤,但跟一個時空技師的一點點身體接觸,他都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