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生命規劃師(第4/5頁)

“噢,你就是不願意跟我講啦。”

哈倫未置一詞。他把叉子戳進一個多汁的小巧水果,然後拿起來,整個放進嘴裏。

過了一會兒諾依說:“你來這裏之前,曾經看過這座房子裏發生的事嗎?”

“沒看過細節,諾——諾依。”(他強迫自己說出這個名字。)

姑娘溫柔地說:“你看到我們倆了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哈倫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我看不見我自己。我只有在現——我不在這裏,除非我親身過來。這個我解釋不清。”此時他慌亂加倍。首先,為她說的話心慌不已;其次,自己又差點說出“現實”這個詞,而這個詞是絕對禁止跟任何一般時空住民提起的。

她揚起眉毛,睜大眼睛,顯得有點震驚。“難道你覺得羞愧嗎?”

“我們做的事是不對的。”

“有什麽不對?”對於482世紀的她而言,提出這樣的問題天經地義,“難道永恒之人不準做愛嗎?”她語氣戲謔,好像在問難道永恒之人不準吃飯嗎。

“別用這種字眼。”哈倫說,“事實上,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的確不被準許那樣做。”

“好吧,那就別告訴他們。我不會講。”

然後她繞過桌子來到他身邊,坐在他大腿上,輕盈而流暢地扭動翹臀,把礙事的小餐桌頂到一邊。

他突然全身僵硬,舉起雙手作勢要把她推開。他失敗了。

她俯下身,吻他的嘴唇,一切變得再沒有什麽尷尬。再沒有什麽東西能阻擋他們兩人。

他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在作為觀測師的時候,他越過職權,嘗試了倫理上不該做的事。他開始尋找當前現實的問題所在,為什麽要施行變革,同時推測計劃中的現實變革方式。

讓永恒時空覺得不妥的,肯定不是這個世紀松弛的道德觀,不是體外孕育,也不是女權盛行的風氣。上述這一切早就存在,而且全時理事會熟視無睹。只有芬吉說過,那是一件非常精細微妙的事。

那麽針對它而進行的變革必然同樣精細微妙,肯定跟他目前所觀測的階層有關。這一點顯而易見。

真正讓他煩惱的是,變革必然會影響到諾依。

剩下三天裏,他完成了觀測任務書中規定的任務,心頭卻漸漸掠過一片烏雲,甚至沖淡了他與諾依相聚的歡愉。

她跟他說:“怎麽了?這段時間你看起來跟在永——那個地方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你一點都不呆板了。不過現在你看上去有點憂郁。是因為你要回去了嗎?”

哈倫說:“這是一部分原因。”

“必須要走嗎?”

“必須要。”

“晚回去兩天,誰會管呢?”

哈倫差點笑出來。“回去晚了,他們可不會高興。”他說著,心中卻在想觀測任務書上還有兩天的備用時間。

她調了調一台樂器上的控制鍵,輕柔而繁復的樂曲從它內部流瀉而出,打擊樂聲與和弦隨意地組合在一起:通過復雜精妙的數學方程隨機組合,唯一的原則是悅耳即可。這種音樂如同從天而降的雪花,每一段都獨一無二無法復制,但每段都不失美妙。

在樂曲的催眠中,哈倫注視著諾依,他的心思全都集中在她身上。在新的現實中,她會開始怎樣的人生?成為工廠的女工,嫁給漁夫,生下六七個肥胖醜陋貧病交加的孩子?不管變成什麽樣,她都不會再記得哈倫。在新的現實裏,他將不再出現在她的生活中。不管變成什麽樣,她都不再是現在的諾依。

他不只是愛著面前的這個姑娘。(很奇怪,他第一次在自己腦海中拼出“愛”這個字,沒有半點遲疑,也不覺得有任何不妥。)他愛著許多復雜元素的組合:她的衣著品位,她的步態,她說話的方式,她惡作劇似的小表情。在一個給定的現實進程中,四分之一個世紀的生活和經歷造就了這個姑娘。在一個物理年之前,這個世紀裏運行的還是上一個現實,那裏的諾依不是今天他的諾依。在下一個現實裏,她也不再是他的諾依。

按照構想,新的諾依應該在某種程度上更好,但他心中有一點確定無疑。他只想要現在的諾依,就是此刻真真切切站在他的面前的諾依,這個現實裏的諾依。如果她有缺點,那他情願要這些缺點。

他能怎麽辦呢?

他心中想到幾個步驟,每步都犯法。其中一步就是了解到變革的細節,查出諾依會受到什麽影響。總之沒人能確定……

一陣死一般的寂靜把哈倫從回憶中拉了回來。他還在生命規劃師的辦公室裏。社會學家伏伊正斜著眼偷瞄他。費魯科的骷髏頭也朝向他。

這是具有穿透力的寂靜。

大家都愣了一下才明白寂靜的含義。加法計算器嘎嘎吱吱的運算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