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

當平板電腦上的倒計時停住時,我把它扔到了一邊,用沒有紮進玻璃碴的那一側身體滾動起來。鮮血從我身體上的無數個地方噴湧出來。我以為自己的五臟六腑隨時都會像終於被敲破的皮納塔裏裝著的東西一樣傾灑在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

也許這就是他們所等待的——一條簡單的出路。

我擡起頭來,看著指向自己的步槍槍管,以及手舉槍管的泰坦人充滿仇恨的臉龐。他們將我包圍起來,注視著彼此,無疑正在默默地爭辯:大家一起開槍,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那致命的一擊是從誰的槍管裏射出來的;或是執行一場更有秩序的死刑?還是等待——總之,我無論如何很快就會沒命。不管他們采取哪一種措施,死亡都是必然的。我說什麽也無法改變它。

我與那個挑起泰坦內戰的人擁有一樣的臉龐。當他們俯身望向我時,看到的是尼古拉斯·斯通,那個摧毀了這個世界、讓泰坦人彼此仇恨的男人。他們看到的是一個屢次背叛人性的惡棍,一個在希思羅機場屠殺自己的同伴、還計劃和執行了這最後一擊的人。

就在我等待一切終結的時候,我忍不住思量起尼古拉斯是怎樣變成了這樣的一個人。他的一切卓越成就是如何改變他、讓他變得如此自負,而他的道德指南針又是如何被他對自己犯錯的愧疚感所吞噬,並在他只是渴望再次品嘗快樂時驅使他的內心變得自私無情。

盡管這讓我感覺惡心,我卻並不怪他。因為我似乎也感覺到了那份絕望,那份我將永遠無法再像305航班起飛前那樣感到完整而又幸福的恐懼。他曾經是我。他就是我。我能夠做到他所做到的一切。我猜,在恰當的情況下,我們都能變得邪惡。

有什麽動靜。圍在我周圍的泰坦人挪動起來,列隊做好了準備。

在他們的身後,象征著死亡與毀滅的音軌響了起來。被血染紅的泉水在尼古拉斯和奧利弗雕塑腳下那座曾讓眾多墜落的泰坦人粉身碎骨的破損噴泉裏發出了潺潺的響聲。每一具掉落的屍體都會帶走一點兒雕塑的碎片。在我的身後,玻璃碎片如同擺動在慵懶日子裏的風鈴般掉落在了地板上。我集中注意力聆聽著每一個碎片墜落的聲音,不知道那破碎的面孔是屬於我還是另外一個泰坦人的。我想象著它們摔在地板上,和碎玻璃的海洋融為一體、難分彼此。

某人的腳步聲在龐大的旋轉樓梯上沉重地響了起來。泰坦人站成了兩排。

薩布麗娜。

“你好,尼克。”

能夠聽到她的聲音——或是我自己的名字,我從未感到如此開心。只有尼克,我從沒有用過尼古拉斯這個名字。

她朝我俯下身來,手裏拿著一個注射器。

“等等。”

“你的傷勢很緊急。”薩布麗娜的語氣很機械,卻是我此刻能夠想象到的最甜蜜的聲音,“我們必須——”

“你是怎麽知道的?”

“哈珀。”

“她是怎麽知道的?”

薩布麗娜的眉毛挑了起來。“那可能永遠是個謎。”

“她……”

薩布麗娜點了點頭,露出了發自內心的哀傷表情。這倒是頭一回。她再一次把注射器伸向了我,可我舉起一只手,同時發出了一陣疼痛的嘟囔聲。“你已經有計劃了?在我們返回2015年的同時把警告也送回去?”

“是的。回憶。”

“回憶?”

“一張詳盡的腦部掃描圖,能夠繪制出每個神經元所負荷的所有電子的位置。尤爾一直在研究這項技術,利用Q-net把數據傳送回去,但他並沒有完成自己的工作。”

所以說,尤爾也死了。

手裏仍舊舉著注射器的薩布麗娜繼續說道:“但是,我相信殖民地的居民們可以完成他的工作。尤爾死前掃描了自己的大腦,所以我們也可以把他的回憶傳送回去。”

“那哈珀的呢?”

“不行。我很抱歉,尼克。”

“給她也做一次掃描。”

“我們不能——”

“我看到她掉了下去。她的屍體還完整嗎?”

“我們不知道。她沉入了水裏。”

“把她撈起來。你們還剩下一艘飛艇。去把她找回來,現在就掃描她的大腦。”

“尼克,我們不確定。”

“快去,薩布麗娜。你們欠我一個人情,求你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實驗室裏和哈珀的屍體待了多久。我似乎就是不忍離開,我們之間還有太多未曾說過的話。你怎麽可能這麽快就忘卻一個人的離去呢?何況這個人本還擁有那麽漫長的人生旅途。我以為看到她可能……會有所幫助。然而,事與願違。也許我可以以後再回來,又或許那樣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

我伸出一只手撫摸著她金色的頭發,親吻著她冰冷的前額——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親吻——然後走出了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