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7:燈塔管理員(第4/5頁)

“你血壓偏高,還有點輕微發燒,但僅此而已。少吃鹽,多吃蔬菜。過幾天看會怎樣。”

他離開時感覺好了一點兒。經過商討,他付了二十塊錢,並答應修整露台上松動的地板,以及打理其他若幹事項。

然而在回燈塔的路上,當他在腦中羅列維護鏡片的相關事宜時,他的輕松與活力消退下去,疑慮悄悄滲透進來。在這一切背後,他明白,看醫生並不能徹底解決問題,最多只能確認診斷並非易事,確認這不是簡單的蜱蟲叮咬或流感。

駕駛途中,他下意識地回頭觀看,望向失利島。它位於西方,就像一片陰影,與遙遠的海岸線相融合,構成一道彎曲的弧線。有個紅色的光點忽明忽滅,看高度只可能是來自集裝箱貨船,但又缺乏規律,一定是手提燈或手動裝置。它的位置恰好在失利島的方向,沒準兒就來自廢棄的燈塔。

這閃爍的密碼他無法解讀,或許是亨利傳送給他的,但他並不想接收。

回去之後,他給查理掛了個電話,但沒人接聽。他這才想起,查理簽了夜班協議,出海捕撈章魚、烏賊和比目魚去了——查理最喜歡這類冒險。今晚不會有船舶駛過,天氣預報說海面風平浪靜。

日暮時分的景色十分美麗,仿佛某種征兆:黃昏前的天空中已經出現許多星辰。激活鏡片組之前,他靜坐了幾分鐘,擡頭凝視著群星,以及周圍深藍色的天空。像這樣的時刻,他感覺自己真的生活在已知世界的邊緣。仿佛他只有獨自一人,仿佛那是他想要的:是他選擇獨處,而不是受外界脅迫。但他依然無法忽視來自失利島上閃爍的小光點,哪怕跟空中那許多遙遠的恒星相比,它顯得暗淡無力。

接著,信號燈柱亮起,吞沒了光點。索爾退回去,在下樓幹其他活之前,坐到第一級台階上監視鏡片組的工作狀態。

按理說,在燈塔鏡片組開啟的夜晚,他不該睡覺。但在某個時刻,他發現自己坐在樓梯頂端睡了過去。他知道是在做夢,既無法醒來,也不該嘗試醒來。因此他沒有嘗試。

群星不再閃耀,而是在整個天空中亂竄,劇烈地晃動,令他無法看清。他感覺遠處有某種存在逐漸接近,而群星之所以移動是因為它們距離很近,看上去不再是細小的光點。

他沿著小徑朝燈塔行走,但月亮的銀盤裏在淌血。他相信,地球上一定發生了恐怖的事,月亮才會漸漸死去,即將從空中墜落。海洋就像是墳場,充斥著人們向自然界排放的垃圾和汙染。為爭奪稀缺資源而爆發的戰爭將許多國家變為死亡與苦難的荒漠。疾病大規模擴散,生命變異為其他形態,在汙穢的城市廢墟中嗚咽呻吟。曾經輝煌的城市只剩下燃燒的殘骸,熊熊火焰噼啪作響,焚燒著奇怪扭曲的屍骨。

燈塔周圍的地面上躺著一具具軀體,傷口很深,血液鮮紅,洪亮的嗚咽聲突兀而徒勞,但它們彼此依然以暴力相向。然而當索爾在這些身軀之間行走,卻感覺它們存在於別處,只是因為某種看不見的拖拽力,比如天體潮汐力,才會現形於此。黝黑的燈塔高高聳立,包裹在盤旋的陰影與火焰裏。

就在這樣的背景中,亨利矗立於燈塔門口,臉上露出無比愉快的笑容,他的嘴角越咧越大,一直到下巴邊緣。他口中滔滔不絕,但語聲不高。上帝說,要有光。上帝呼喚索爾,上帝自遠方而來,他的家園已毀,但他的目標依然不變。你是否拒絕給予他新的王國?這番話涉及他過去的一切,面對深沉的悲哀,面對亨利,索爾不禁往後退縮。

燈塔內部,索爾找不到向上的樓梯,只有一條通往地底的巨大隧道——呈螺旋狀不斷下降,令人難以承受。

他的背後,月亮充滿了鮮血,穿過一片迷霧般的火焰,墜向地面。那火焰滾燙燒灼,他的背部感受到其熱量。已死的和垂死的共同發出消亡前的尖叫。

他重重地關上門,走下那條突然出現的通道,手扶著冰冷的墻壁。他看到下方的階梯離自己非常遠,因此他要不是從極高處俯視著自己,就是變得跟燈塔一樣高,每一步都與身體隔著幾個樓層。

然而亨利依然不識趣地留在他身邊。樓梯上淌滿了水,奔騰咆哮。很快,他的身體大部分被淹沒,亨利精致的襯衫隨著水流翻滾。索爾依然在一步步往下走,直到頭部沒入水中。他不再呼吸,搖搖晃晃地保持平衡,然後睜開眼,看到墻上如同火焰般閃著金綠色光芒的文字,一名隱形的抄寫員正在他面前書寫。

但是他知道,這些文字來自他本身,從來就是來自他本身,此刻甚至正從他嘴裏無聲地湧出。他已經說了很久很久,每個字都讓大腦松動一點點,每個字都讓頭顱裏的壓力稍稍減輕。而樓梯下方的東西正等著他的意識完全暴露。一道明亮的白光,一株葉子呈圓形排列的植物,一根不是木刺的木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