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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卡認為已經過了足夠長的時間了,模擬物們應該能夠適應新的環境了。到了開始提出重大問題的時候了。接下來的好些天,薩卡和彼得都在忙別的事情,但最終他們還是聚到了鏡像公司,在計算機實驗室裏坐了下來。薩卡把安布羅特斯帶到前台。他正準備開始提問,突然有了更好的主意。“他是你的思想,彼得。”薩卡說,“應該你來問問題。”

彼得點點頭,清了清嗓子。“你好!安布羅特斯。”他說。

“你好!彼得。”無感情的聲音。

“長生不老是什麽樣子?”

在回答前,安布羅特斯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仿佛在思考永恒所包含的一切。“它……令人輕松,我想這是最恰當的詞。”他又停頓了一會兒,一切都是不慌不忙。“我還沒有意識到變老給我們的壓力有多大。哦,我知道女人有時說她們的生物鐘在起作用。但是,有一個更大的鐘在影響我們所有人——至少像你和我一樣的人,有緊迫感的人,需要做成事情的人。我們知道,我們的時間有限,而我們想做的事情卻很多很多。我們咒罵浪費的每一分鐘。”又一段停頓。“唔,我再也沒有那種感覺了。我感覺不到需要迅速做事的壓力了。我仍然想做成事情,不過總是可以留到明天。總是有那麽多的時間。”

彼得想了想。“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會考慮不那麽急著趕進度,但我喜歡把事情做完。”

安布羅特斯的回答非常冷靜。“但是我喜歡輕松。花三個星期或者三年去了解我喜歡的東西,我都願意,只要喜歡就可以去做,反正不會增加我的時間成本。我今天願意看一本小說,而不是從事某項計劃,這麽做有什麽錯?”

“但是,”彼得說,“你跟我都知道有某種來生的形式。難道你對這個不感興趣嗎?”

模擬物笑了。“你和我從不相信來生。對,即便是現在,即便是知道,從生理上說有些東西的確在身體死亡後依然存在,我對來生會是什麽樣子還是不感興趣。很明顯,這些東西將處於生理範圍之外它包括思維能力,但是不包括身體。我從來就沒把自己當做肉欲主義者,但是我們兩個都知道,盡管我們的身體不那麽強壯,我還是喜歡性。我喜歡陽光照在我皮膚上的感覺,我喜歡品嘗真正的美味,我甚至喜歡吃糟糕的食物。如果我的身體不在了,我會想念肉體的存在,想念感官的刺激。我想念——我會想念一切,想念身上起雞皮疙瘩、被弄癢、放屁、把手放在五點鐘的影子中,所有這一切感覺。當然,來生可能是永恒的,但是身體也是永恒的,我喜歡生理上的身體。”

薩卡認真地聽著。

彼得小心翼翼地問:“那麽——那麽你覺得我們與卡茜的關系怎樣?我想你會認為整個婚姻只是無限生命中一個小小的亮點吧?”

“哦,不,”安布羅特斯說,“有趣。那只是科林·戈多伊講的俏皮話。我還是認為,一個長生不老的人會懊悔他發誓的那天,說他願意做任何事‘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但是我並沒有那樣的感覺。事實上,這是從一個全新的角度來看婚姻。如果卡茜也長生不老,就有一個機會——一個真正的機會——讓我能夠最終徹頭徹尾地了解她。我們一起生活的十五年中,我對她的了解已經超過了我對其他任何人的了解。我知道什麽樣的笑話會使她咯咯笑,什麽樣的笑話會使她頓失歡容。我知道陶瓷藝術對她有多重要。我知道她說自己不喜歡恐怖電影並不是認真的,但是她說不喜歡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搖滾樂,那絕對是認真的。而且,我還知道她是多麽聰明——在很多方面比我聰明;畢竟,我從來就做不出《紐約時報》上的填字遊戲。

“盡管如此,我對她的了解還是不深,只是稍有了解而已。當然,她與我一樣都是很復雜的。比如,她對我父母真正的看法是什麽?對她姐姐的看法呢?她默默地祈禱過嗎?她是不是真的喜歡我們一起做過的一些事情,抑或只是忍受而已?經過這麽多年,她還有什麽思想不能愉快地跟我分享?當然,每次相互交流時,我們都會向對方透露出一些東西。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幾十年、幾百年過去後,我們會更了解對方。沒有什麽比這個更令我高興了。”

彼得皺著眉頭。“但是人們會變。你不能花一千年來了解一個人,就像你不能花一千年來了解一個城市一樣。一旦時間流逝,舊的信息就會變得徹底過時。”

“這就是所有事情中最美妙的事情,”模擬物說,這一次他沒有做任何停頓。“我可以永遠與卡茜在一起,而且從來就不會缺乏對她的新信息的了解。”

彼得背靠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