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6頁)

直到最近我還有一盤這個磁帶,微雨的天氣裏,當我開著車行駛在開闊的鄉間時,偶爾還是會聽聽。但如今我車裏放卡帶的設備太不好用,我都不敢用它播放那盤磁帶了。而當我回到睡覺的地方時,卻仿佛總也沒有時間去放音樂。即便如此,這依然是我最珍貴的財產之一。也許到今年年底,我不做護理員了之後,就可以更經常聽聽這盒磁帶了。

這張專輯叫做《夜曲》,是朱迪·布裏奇沃特唱的。我如今手上的這盤磁帶並不是當年那盤,我在黑爾舍姆時候的那盤被我弄丟了。這盤是幾年之後我和湯米在諾福克找到的——但那是另一個故事了,我稍後再講。我想講的是第一盤磁帶,就是消失不見的那個。

在繼續講下去之前,我應該先解釋一下我們當初對諾福克的那些想象。我們一直維持著這種想象,過了好多年——到最後,我覺得這都成了我們之間的一個笑話——一切的開始只是我們很小的時候上過的某一節課。

關於英國各郡的地理是艾米麗小姐親自教授。她會將一張很大的地圖釘在黑板上,在旁邊支起畫架。如果她今天講的是牛津郡,她就在畫架上擺一張當地風光的掛歷圖片。她有很多這種風景畫掛歷圖,大多數郡縣我們都是這樣認識的。她會用教鞭指到地圖上的某個點,然後轉向畫架,再展開下一幅畫面。上面有溪流經過的小村莊,山坡上的白色紀念碑,田野邊的老教堂;如果她講的是一個海邊的地方,那畫面就是擠滿人的海灘,或是海鷗飛起的峭壁。我想她是希望我們了解外面的環境是怎樣的,神奇的是,即便是今天,我作為護理員行遍全國各地,腦海中對各個郡縣的印象還是來自艾米麗小姐畫板上看到的圖片。比如當我開車路過德比郡,就會發現自己在刻意尋找某片村中綠野,那裏有間仿都鐸式的小酒館,還有座戰爭紀念碑——這時我才意識到那就是我第一次聽說德比郡時,艾米麗小姐展示給我們的圖片。

總之關鍵問題是艾米麗小姐的掛歷收藏有個缺口:所有的圖冊中竟沒有一張諾福克的照片。這些課我們重復上了幾次,我始終在想,不知道這次她有沒有找到諾福克的畫面,可是每次都一樣。她總是將教鞭揮到地圖上的某個地點,仿佛過後才想起來找補一句似的說:“這裏就是諾福克,很不錯的地方。”

於是有那麽一次,我記得她停下來陷入了沉思,也許是因為她沒有計劃好,沒了圖片下一步應該怎麽辦。最後,她如夢方醒,又一次敲打著地圖。

“你們看,因為此地向東延伸,位於深入大海的一個拱角,所以去哪裏都不會路過這邊。不論走南闖北,”——她將教鞭上下揮動——“人們都會繞開這裏。因此,這是英格蘭一個安靜的角落,非常不錯。但同時這也是失落的一角。”

失落的一角。她是這樣說的,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因為在黑爾舍姆,在四樓我們有個自己的“失物角”,所有丟失的物品都會存放在這裏;如果你丟了什麽,或者撿到什麽,都會到這裏來。有人——我不記得到底是誰——在課後宣稱,艾米麗小姐說諾福克是英格蘭“失落的一角”,意思是全國的遺失物品都會送到這裏。不知為何這說法流傳開來,很快就在我們整個年級被當成了廣泛接受的事實。

不久之前,我和湯米曾回憶起這一切,他認為我們從來沒有認真相信過這種說法,這從一開頭就只是個笑話。可我很確定他說的不對。當然,等到我們十二三歲的時候,關於諾福克的這種說法就成了個大笑話。但我記得——露絲跟我記憶是一樣的——開始的時候,我們都相信諾福克真的就是這樣,就像卡車會定期開到黑爾舍姆,給我們送來食物和拍賣的物品,也有一個類似的工作機制,只不過要大得多,將所有人們落在田野裏、丟在火車上的東西都送到這個叫諾福克的地方。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地方的畫面,倒是徒增其神秘感。

這可能聽起來挺傻,但你得記住對我們而言,在人生的這個階段,黑爾舍姆之外的任何地方都像是幻境一般;對於外面的世界什麽樣,什麽可能什麽不可能,我們都只有極為模糊的認識。再說我們從來也沒有費心去分析這個諾福克理論的細節問題。正如當初我們在多佛那個鋪滿瓷磚的房間裏,有天傍晚望著外面的夕陽時,露絲說的那樣,對我們而言重要的是“當我們弄丟了一樣寶貝東西,到處找啊找,可還是找不到,那也用不著太過傷心。我們還有最後一點安慰,想著有一天等我們長大以後,就可以在全國自由旅行,總可以去諾福克把它找回來”。

我確信露絲說的對。諾福克的存在對我們來說是一種安慰,安慰的程度之高,可能遠遠超過我們當時願意承認的水平。所以等到我們長得蠻大以後,依然還在談起諾福克——哪怕只是當作笑話來說。這也是為什麽,許多許多年過去以後,那天我和湯米在諾福克的海邊小鎮上又找到了一盤我丟失的那盒磁帶時,我們感覺不只是好笑而已;我們都感到心底深處依然有所觸動,那是古早時候的願望在覺醒,想要再次相信那些曾經貼近我們內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