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第2/2頁)

小說中透過凱西的視角,我們看到這座海濱住宅幽暗神秘,人們仿佛話裏有話,每個動作都意義指向不明。這就是凱西和湯米認識中的人類生活:神秘莫測,難以理解。當艾米麗小姐坐著輪椅從陰影中出來的時候,讀者不禁期望她會有更多的情感流露。她為之奮鬥終生的黑爾舍姆事業已經告終,但這兩個孩子是她事業的成果,他們的成就值得她自豪。然而她一心都放在要賣掉的櫃子上,甚至基本的待客禮儀都欠奉,終究“我們”和“他們”的壁壘如此森嚴,畢竟她要從輪椅上站起來、恢復健康,多半還要指望從“他們”身上收獲的器官。

影片把“捐獻”實在地呈現在你面前時,讓捐獻者魚肉在案一般倒在手術台上任人宰割的時候,那種殘酷的視覺沖擊讓觀眾不得不逼問:“他們為什麽不反抗,為什麽不逃跑,逃離這種悲慘的宿命?”因此影片增加了一個手腕打卡的設施,為克隆人管控機制做了相應的設定。

石黑先生並不是科幻作家,他不去解釋“培育克隆人用於器官移植,首先要解決抗拒現象,抹除一切攻擊性氣質”。但讀書的時候你還是會發現,凱西是一個出色的護理員,湯米很為自己是一個不錯的捐獻者感到自豪,即便是最不服輸的露絲,也盡職盡責地完成了捐獻者的宿命,雖然曾夢想在幹凈明亮的辦公室裏工作,到頭來也只是承認自己年少無知,犯傻而已。他們不質疑被剝奪的人生,不反抗生來的宿命。

作者曾在采訪中表示:“從我的世界觀來看,我認為人們無論承受怎樣的痛苦,無論遭遇怎樣的悲慘經歷,無論如何不自由,都會在命運的夾縫中求生,接受命運給予的一切。人們不懈奮鬥,努力在如此狹小的生存空間內尋找夢想和希望。這類人始終比那些破壞體制、實施叛亂的人更令我感興趣。”

這種東方式——或者說英國式——的隱忍和“認命”,也在石黑一雄作品裏貫穿始終,反復講述。而當我們跟著凱西的步伐走過三十一歲的年紀,也會覺得夠了,一生已經夠長。當你跟隨凱西站在田野裏,面對著綴滿垃圾塑料袋的鐵絲網,想象著人生中失去的一切都隨著海水沖刷上來,湧過來。無論三十歲也罷,八十歲也罷,人生注定要經歷的那些失落,一盒磁帶或是一輩子的摯愛,終究一樣會像這樣一去不回,又在記憶中輾轉翻滾,直到生命終結。

石黑一雄一九五四年出生於日本長崎,父親是位研究海洋的學者。一雄五歲的時候,因為父親受邀到薩裏郡的英國國家海洋學研究院工作的機緣,全家搬到了英國。他在英國讀書、長大,讀大學之前還去美國和加拿大度過了一個“間隔年”,他曾有志於從事音樂行業,曾將自己錄制的樣帶寄往唱片公司,後來他也曾認真寫過幾首爵士樂歌曲,多半是為美國女歌手史黛西·肯特所作。不知本書的點題歌曲《莫失莫忘》是不是來自作者本人實際的音樂創作。

石黑從肯特郡大學讀完英文和哲學專業本科,當他決定從事文學創作之後,又去東英吉利大學繼續讀創意寫作。這所大學地處諾福克郡(英格蘭失落的一角)的諾威奇市,雖然校史較短,尚不足六十年,卻出了許多重要學者。在石黑一雄獲得諾獎之前,該校創意寫作專業最著名的畢業生當屬布克獎得主伊恩·麥克尤恩。

石黑一雄直到一九八九年才重新回到日本。他說自己的日文水平猶如五歲孩童,而倘或一直在日本長大的話,他多半不會成為作家:

“我能成為作家,和我是一個來自日本的‘逃亡者’有著密切的關系。另一個原因是,我一般通過日本人父母的雙眼觀察英國,這導致我在長大的過程中與周圍的社會之間始終隔著一定距離。一些我所有朋友都單純地從是非曲直的角度考慮的事情,我會認為那是英國社會裏存在的負面的、怪異的風俗習慣。這是隔著一段距離看待英國造成的,也成為了我當上作家的推動力。”

這種隔膜感常常是出色作家的有力武器,而石黑一雄這部小說的厲害之處在於,細密的筆觸背後,現實的人類社會只是陰影一般的存在,而作者憑空構建出來的克隆人族群,卻血肉真切,一動牽情。農舍裏讀書的凱西被清風拂動頭發,她跟湯米依偎在一起,嘆息那些錯過的時光;躺在手術台上痛苦等待終結,卻牽掛著夥伴的露絲;這長夜驅車、取小路經過人世的一生,這樣短暫而微不足道的存在,一盒磁帶的得失……親愛的讀者,希望我能把閱讀中深刻的震動感傳達給你,分享給你。

譯者

二〇一八年四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