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馮 燦

楊進開在學校的聯華商業中心和多到無邊無際的學生們擠在一起要了份牛肉炒飯,但沒能吃完。大學食堂裏的飲食還保留著一貫的特色,味道重,分量也一定夠。楊進開好不容易找了一個靠邊的位子,一邊吃一邊取出筆記本,把上午聊到的重點記了下來。楊進開又想起程書國無意中提到的一點:筆記本是齊南在三十多年前偷來的,這讓楊進開一直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兒。他拿出昨天打印的簡歷,仔細地對比。齊南,六十六歲,1966年到1981年這段時間裏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物理系讀書,本科到博士,然後畢業繼續留校任教,直至升為終身教授。1981年回國到閔南理工大學任教,2010年由交叉學科主任調任凝聚態所。程書國,四十八歲,1990年至2010年在英國劍橋大學物理系讀書、任教,2010年回國,接替交叉學科研究所主任的職位。兩個人在約三十年前,也就是八十年代初前後這幾年應該完全沒有交集。程書國那時才只有十七八歲,應該還在國內那個有趣的年代裏發著青春痘;齊南則已經遠在美國。他們所有的共同經歷,就是從2010年程書國回國來閔南理工大學接替齊南職位開始的,這讓楊進開質疑起程書國對齊南偷竊指控的可信度;而齊南從交叉學科所離開,肯定是某種降級,但其中的緣由是什麽,跟程書國有什麽關系,更重要的是是否和一本號稱三十年前就出現的筆記本有關系,他現在也完全沒有頭緒。楊進開皺著眉在“三十年前”這個詞上反復畫了一個個深深的問號,同時把簡歷相關的部分也圈起來,留到以後再做考慮。吃完飯離開,楊進開在門口買了一瓶無糖烏龍茶,一邊喝著一邊撥打齊南昨天留的手機號,卻被告知那個手機已關機。楊進開搖搖頭,又按照簡歷上齊南辦公室的號碼打過去,很快就接通了。“齊教授不在辦公室。”一個幹巴巴的女聲說。“我有非常重要的事,需要盡快聯系到齊教授。”“對不起,齊教授現在無法接聽電話,你或者可以發短信或者發E-mail到齊教授的郵箱……”這時楊進開心裏一動,突然想到什麽,不由得脫口而出:“馮燦?”電話裏的聲音似乎一停,說:“我是馮燦,齊教授的學生。請問您是?”楊進開立刻告訴馮燦他是齊教授的朋友,有事要談。馮燦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約好一會兒在齊南的辦公室見面。馮燦在電話裏給楊進開說了辦公室的地址。齊南的辦公室並不在物理樓內,是在距離物理樓步程十分鐘左右的一幢略顯破舊的小樓裏。楊進開走過去的時候,注意到這裏已經接近學校的邊緣,馬路對面似乎是校辦印刷廠,空氣中有機器聲持續地嗡嗡作響,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化學品味道。附近的綠化倒是尤其地好,樹木茂密遮天,夏天時估計很舒服,但現在在上海陰沉的二月,卻顯得尤為潮濕陰冷。楊進開拉緊圍巾,按照地址上的說明,從第二個樓梯走了上去。走廊潮濕陰暗,二樓房間不多,很容易就找到了。門上貼了一張手寫的“請敲門”和辦公時間表,筆跡很清秀,很顯然是女生的字體。楊進開敲了敲門,門開了,楊進開立刻就愣了一下。站在房間門裏的就是剛才在程書國辦公室碰到的那個長腿女生。馮燦倒沒有顯出太多的驚訝,客氣地請楊進開坐進沙發,自己坐在書桌前的一把電腦轉椅上。很顯然,這間辦公室比物理樓條件差了很多,只有單獨的一個房間。窗戶窄狹,窗外一棵巨大的香樟樹幾乎遮住了全部視野和陽光。空調是一台破舊的窗機,伴著巨大的嗡嗡聲竟還能吹出熱風來。房間很狹窄,家具很少東西很多,但布置得相當整齊。一個精致的木質辦公桌靠窗放置,足夠大的桌面擺著兩台電腦,似乎在供兩人面對面使用著。一個單人沙發,雖然顏色已經明顯不新了,但皮質顯得非常沉重溫暖。地板上罕見地鋪著一塊厚厚的地毯,楊進開從圖案和地毯邊緣的接頭處看出那是手織的羊毛地毯,不禁暗自點了點頭。靠墻地板上,到處都整齊地高高地碼著各種散放的書籍材料,還有一些紙箱似乎未來得及整理。書桌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小小的油畫,畫面很陰沉,楊進開看得並不清楚,但隱約能辨認出是仿制那幅法國畫家歐仁·德拉克洛瓦的名畫——《自由引導人民》,整幅畫的焦點是中間半裸的女神形象。辦公室雖然不大,但非常整潔和莊重。馮燦看起來要比剛才在物理樓裏的短暫一瞥消瘦得多,臉上似乎化過淡妝,可以想象原本的膚色一定非常蒼白,略長的頭發也是整齊地梳到兩邊,顯得眼睛尤其大。她穿著黑色的寬松半袖毛衣和緊身牛仔褲,腳上是一雙簡單精致平底船鞋,楊進開對女裝幾乎一竅不通,但能感覺出那是相當舒服的款式。仔細地看下來,馮燦給他的整體感覺是個清秀的妹子,帶著典型的學院氣質,但又具有普通學生少見的沉穩和高雅,冷靜的面容隱約透露出堅硬的個性。“你就是齊教授找的私家偵探吧?剛才在交叉所聽到了你的名字,果然是你。”馮燦直視著楊進開說道,聲音有點沙啞。“嗯,你知道了。那本存折是你替齊教授辦的?”“對,那是齊教授所有的錢,請務必要珍惜。我勸過教授這不是個好主意,但他逼我幫他辦,否則就要自己去。最近這些年教授壓力太大,又生了重病,有時候想法有些偏執了,別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馮燦輕輕地皺著眉,無力地嘆了口氣。“昨天齊教授還是去見了你,對吧?實際上是他自己從醫院逃出來的,結果下午一回辦公室就昏倒了,現在還在醫院裏。醫院直接下了病危通知書……”“啊?!”楊進開吃了一驚。雖然昨天看到齊南蒼白的臉色和消瘦的身體已經猜測到他身體有問題,但沒想到有這麽嚴重。“什麽病啊,有這麽嚴重?”“癌症,腦瘤。幾年前發現的,一直沒有根治,去年開始擴散到其他器官了……”馮燦的聲音慢慢低了,目光也垂了下去。楊進開突然覺得沉悶得無法開口。兩個人盯著腳下的地毯,好一會兒都沒說話。最後還是楊進開打破沉默,“你和齊教授關系很近,對嗎?”馮燦輕輕地點點頭,“我從本科開始就跟著齊教授做研究,已經快十年了。”她停了停又補充說,“齊教授就像是我的父親。”“羅江以前也是齊教授的博士,對吧?”馮燦身體明顯一震,停了一會兒說:“齊教授告訴你了嗎?是的,羅江從2003年開始就跟著齊教授了,去年剛轉到程教授的組。齊教授招的博士不多,我和羅江是待的時間最久的。”“那本筆記究竟是什麽東西?為什麽對齊教授這麽重要?”“哦,這些都是純學術上的事了。聽教授很久以前跟我們講過,那本筆記是齊教授在美國時,和他的導師一起做一個研究項目的工作筆記,裏面是他們對一個原理假說做的基本框架,很有紀念價值,所以一定要拿回來。”“如果是非常珍惜的東西的話,怎麽會給別人拿去呢?”“齊教授把筆記借給羅江做參考……”在這個地方,馮燦明顯地頓了頓,“後來他轉到程教授的組裏時帶走了。後來在遺物裏沒有找到,齊教授就認定在程教授手裏。”“我剛才問過程教授了,他說筆記本不在他手裏。”馮燦遲疑地張了張嘴,還沒有說話就被打斷了。沒有敲門,辦公室的門突然被猛地推開了。推門進來的是小李,一進門就笑著說:“哎師姐,你怎麽不回我微信啊。”正要繼續說下去,突然注意到楊進開也坐在沙發上,顯然剛才視線被推開的門擋住了。小李一愣,“哎,楊、楊哥你怎麽也在這裏?”楊進開笑著點點頭,馮燦咳了一下說:“小李,你有什麽事嗎?”小李似乎有點尷尬,就站在門口沖馮燦笑笑說:“沒、沒啥事。噢對了,早晨忘跟你說了,上次羅江師兄寢室裏的物品,學生處不是收走了嗎,現在沒問題了,可以拿回來了。程教授說反正沒有家屬,要是有你想保留的東西的話,下午趕緊去領回來。學生處的人說,過了今天沒有領,就當雜物處理了。”說完,還沒等別人問話,小李一下子轉身跑了,門也沒關,只留下身後咚咚咚的下樓聲。馮燦看看楊進開,沒有說話。楊進開合上筆記本,站起來說:“我正好沒事,陪你去吧,有些重的東西可以幫個手。”馮燦感激地笑了笑,輕輕點了點頭,然後穿好外套,關掉空調鎖好門,一起下了樓。關門的一瞬間,楊進開無意中看到,馮燦書桌的角落裏放了一個陶瓷的小花瓶,花瓶裏插著一束白色的花。雖然楊進開對花卉一竅不通,但他非常願意賭二十塊,這和放置在物理樓下草坪上的肯定是同一種。馮燦在門口樹下解開一輛自行車,“學生處有點遠,我載你去吧”“還是我載你吧。”楊進開上前接過車跨上去。馮燦猶豫了一下,默默地側坐在後面。這是一輛永久牌黑色男士款的普通通勤車,傳統的帶橫大梁的款式,車把和輻條都已經有了銹跡。楊進開注意到後座上安裝了一個厚實的黑色皮質軟墊,從顏色看也已經磨損了很久。迎面有些風,雖然馮燦非常輕,但楊進開還是蹬得有些費力。今天出來沒有戴手套,手被風吹得冰涼。轉到主路上後,路上的大學生多了起來,三五成群地步行或者騎著車。剛開學不久,似乎大部分都還沒進入到緊張的功課裏,這裏那裏不斷地爆發出高亢的說笑聲。楊進開很久沒有騎過自行車了,努力地躲避著人群,偶爾有個轉向或者刹車,能感覺到這時馮燦就會小心抓住自己的大衣後側,又很快放開。這也許是她下意識的習慣吧,楊進開猜測這輛車很可能是之前羅江留下的,從簡歷上看,羅江和馮燦在這所大學都已經待了差不多十年了,在過去的十年裏,也許羅江曾無數次用這輛自行車載著馮燦穿行在校園裏,就像他們現在這樣。“這輛車就是羅江留下的。”馮燦在自行車後座輕輕地開口了,“我們在我大一時就開始交往了,當時他也剛回國,在齊教授所裏讀博,還幫著帶我們本科生的答疑,就認識了、開始交往了。後來我研究生也考進了齊教授的所,一直到現在。這麽久了,中間分分合合,後來又出了那麽多事,大家可能都累了吧,就徹底分手了。我知道他最近壓力大,可怎麽也想不到他會……”楊進開聽到馮燦在後面默默的抽泣聲,沒有說話。等馮燦自己慢慢停下來,楊進開問:“羅江為什麽自殺,你猜會是什麽原因呢?”“我……我不知道……羅江是個天才。齊教授也是。我們三個人從十年前開始就一直在做一個非常前沿的研究,就是筆記本裏談到的理論假說。”“Theory of universal intelligence?”楊進開想起在程書國辦公室看到的那個項目表。馮燦在自行車後明顯一動,“你怎麽會知道?齊教授這個也告訴你了嗎?”楊進開暗自一笑沒有說破。馮燦遲疑地自言自語:“真奇怪,齊教授明明說要找個文化水平一定足夠低的偵探來接這個案子……”楊進開把手一歪,車子猛晃了一下。馮燦趕緊連聲道歉,楊進開覺得一陣胸悶,但只能聽馮燦繼續說下去。“啊對不起,楊先生,我不是那個意思,齊教授也絕不是。他純粹是出於自己一個古怪的考慮……對,中文我們一般叫它‘自然智能’。這是個完全超越現在主流學界視角的課題,世界上沒有幾個人真正了解。幾年前在我們終於按照基本原理設計了一個框架結構,但齊教授和羅江對結果產生了巨大分歧。齊教授認為結果完全顛覆了我們之前對自然智能原理所做的幾個基本假設,本質上證明了這個原理的不成立;而羅江則認為仍然有可能。但最後齊教授還是終結了課題,轉到了其他方向。再後來,齊教授他病了,程教授接手了交叉學科所,羅江也轉到了程教授的組。我猜羅江還是不願放棄那個項目,但又無法繼續下去,就……”馮燦坐在車後小心地擦擦眼睛說:“對不起,旁人對這個可能很難理解,但對於做研究的人來說,無法繼續自己的項目,生命就沒有意義了。”“那個筆記本現在在哪裏?”楊進開試著問。馮燦沉默了一會兒,說:“不知道。我之前也問過程教授,我相信他,如果他說不在他那裏,應該就不在。到底在哪裏,我也不清楚。也有可能齊教授自己忘記了,或者弄丟了,畢竟他頭腦偶爾不正常的情況已經很多年了,有時候甚至很……讓人害怕……”在剩下的路上,兩個人始終保持著沉默。楊進開的腦袋被無數疑惑充斥,心情也很沉重。他雖然不願承認,但學術部分對他來說的確是無法理解的。但除此之外,更大的問題是很多信息相互矛盾著,一些獨立的線索又無法找到合理的落腳點,之前看起來無比簡單的事情現在被割得支離破碎。楊進開開始悲傷地覺得,這筆原本看似能輕易拿到的委托費其實根本沒那麽好賺。兩個人很快就到了學生處。羅江宿舍裏留下的遺物並不多,都堆放在兩個不大的紙箱裏,還沒有楊進開剛才在教研室處理的學術資料多,這讓楊進開很懷疑這些東西是否有保存起來調查的必要。衣物幾乎都是普通款式,只是看重基本功能的滿足;很簡單的日用品;一本小小的相冊;文字的東西只有一些復印的英文論文材料,似乎是隨手從研究室帶回宿舍閱讀的,看不到任何批注。楊進開隨意翻了翻,發現一件洗了很多次的灰色長袖T恤,上面的校徽明顯不是閔南理工大學,就多看了幾眼。“羅江本科是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物理系讀的,這就是那個時候的,一直到現在他還在穿。還有這件,也是他最喜歡的一件。”旁邊的馮燦解釋,手裏拿著另一件黑色T恤,顏色幾乎已經褪色成灰色,正面隱約印著幾個白色的花體英文字母。說著說著,她的眼睛又有點紅了。楊進開點點頭,把衣服放下,又拿起小相冊翻著。裏面只有二十來張照片,看起來都是八九年前的老照片了,可能近期的照片基本上都已經數字化了吧。照片大部分都是合影。有幾張是羅江在熱帶背景的地方與大學生的合影,有男有女,統一穿著印有大寫英文字母“LNP”的黑色T恤,留著古怪奔放的長發,同時帶著一股一看就是硬裝出來的冷峻。另外幾張裏,楊進開認出了馮燦,兩個人似乎在什麽山上並肩迎著陽光燦爛地笑著。還有一張是齊南、羅江和馮燦三個人的合影,三個人在一塊大黑板前討論著什麽,齊南坐在中間,馮燦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寫著什麽,羅江靠在一張書桌旁,微笑著。照片下面的日期寫著2008年5月2日。馮燦最後只拿走了那件黑色T恤、那本小相冊和一條手織圍巾,楊進開猜這可能是她織給羅江的。其他東西都留下了,交給學生處處理。一個年紀在四十歲左右的老師指著大本子上的一個地方讓馮燦簽了名。因為並沒有什麽沉重的東西需要他幫忙送回去,楊進開在學生處門口向馮燦告了別。臨走時,他問馮燦要了齊南所在醫院的地址和電話,並謝絕了馮燦送他到校門口的好意。楊進開目送馮燦騎車離去,自己點了支煙,一邊抽一邊走到學校門口。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距離下個會面約好的時間已經不多,於是打了一輛車。雖然有點貴,但他決定充分利用齊南上次給的預付款。楊進開一路上閉著眼,想思考卻根本毫無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