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野 馬

楊進開漂浮在一片冰冷黏稠的虛空中,如同一塊墜落的隕石,飛速而堅定地向三條銀河般的巨蛇方向墜落。楊進開拼命掙紮,卻發現自己無法找到自己的身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巨蛇糾纏在一起的軀體在視野裏越來越近。巨蛇轉眼變成女人的身體,楊進開認出其中一個是方旻旻,一個是王墨,一個是馮燦,三具軀體無聲地把自己絞在一起,他想喊,卻喊不出聲。突然間,楊進開驚恐地意識到,女人們的軀體其實都被一條黑色的鐵鏈拴在惡魔的觸手上,惡魔就遮掩在不斷糾纏著的女體的遙遠的遠方,女體逐漸散開,一個灰暗的身影逐漸顯露。一個聲音在拼命地高叫“不要看不要看!”,但楊進開無法停止觀察。暗影顯露出直總的臉,在無限的遠方冷冷地獰笑著。楊進開從昏迷中蘇醒了,感覺腦漿如颶風中的舢板一樣漂浮蕩漾,找不到落腳點。慢慢地,他終於想起來發生了什麽。他想睜開眼睛,但左眼火辣辣地脹疼,根本無法睜開。他努力地睜開右眼,發覺自己處在一個空曠的房間裏,地板是粗糙的泥土光地,看式樣很可能是一個老式倉庫,空氣中似乎還飄著一絲化肥的味道。擡頭看,一盞刺眼的白熾燈從屋頂吊下來,照得他下意識地又趕緊低下頭,卻不知扯到了哪裏的傷口,楊進開不由得發出絲絲的呻吟聲。“老楊!老楊!你終於醒了!”楊進開聽到王墨在身邊帶著哭腔的喊聲,趕忙又睜開眼仔細尋找。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坐在地上,雙手被絞在身前,側著綁在一把沉重的木頭椅子上。王墨就坐在椅子上,雙手似乎也被牢牢地綁在後面。手銬仍然一端拷著自己的右手,另一端拷在王墨的左腿。楊進開試著掙了掙,又發出一陣痛苦的呻吟。繩子綁得很結實,根本無法掙脫。王墨急得又要哭。“沒事,我沒事……”楊進開趕忙出聲安慰,咳了一陣,終於停住了。他努力擡轉頭看王墨,王墨也正擔心地看著他。王墨頭發全都亂了,上面布滿不知是嘔吐物還是血塊的穢物,糾糾紮紮地絞在一起。臉上也是黑色的一片,不知道有沒有受傷,但看起來應該沒有大礙,不過雙眼滿含淚水。楊進開略略放了點心,轉眼意識到眼下的情形,悲痛的心情又湧了上來。他無奈地看著王墨說:“唉,這次是真的想站也站不起來了。”王墨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又立刻拖出了哭腔,“都怪我,連累你了,老楊……”楊進開一愣,馬上哭笑不得地意識到王墨這孩子又想偏了,心裏一陣苦笑。天啊,傻姑娘,你還真以為他們是你在轄區裏得罪的那些小票兒嗎?就在他要開口的時候,倉庫門被人推開了,一陣冷風隨之鉆進來,頭頂的燈泡被吹得搖搖晃晃,黑暗和光明上下兩層的分界在眼前悠悠蕩蕩地擺動著。瘦子和胖子兩個人先走了進來,一個灰色的暗影跟在後面,白熾燈光的邊緣閃過,楊進開知道那是直總的臉。他們徑直走向楊進開和王墨。直總慢慢走到楊進開面前,背著手仔細地看。他依然戴著那頂白色的高爾夫球帽。瘦子和胖子一臉冷汗地低眉垂手站在旁邊。直總一皺眉,轉身對瘦子說:“為什麽把她也帶來?她是警察你們不知道嗎?”“對!我是警察,你們放了這個男的,跟他沒關系!”王墨突然圓睜雙眼,對著直總大吼起來。直總和瘦子、胖子一下子都愣住了。過了一小會兒,直總露出一臉慈愛的微笑,柔聲說:“孩子,我想你搞錯了。我們是找楊進開先生有事要談,你現在在這裏純粹是個誤會。”王墨吃驚地張大了嘴,轉而盯向楊進開。楊進開坐在地上也只能一陣苦笑。“什麽?!是你的那件跳樓的案子?混蛋我就說你接了什麽狗屎案子你還不聽,還連累本姑娘!”王墨立刻瞪圓了眼睛,怒氣沖沖地大叫起來,還不解氣,擡腿使勁蹬了楊進開一腳。踢倒是沒踢疼,但手銬一下勒得楊進開手腕生疼,他卻只能齜牙咧嘴地苦笑忍住。“直總,當時他們兩個一起上的電梯,我們就幹脆一起抓上了車。後來才想起來這女的是警察。本來想立刻扔下去,可一沒留神,這男的把自己和這女的銬在一起了,鑰匙也扔了。沒辦法,只好一起帶了來……”瘦子愁眉苦臉地說,右臉頰上有一道明顯的劃痕。“原來你救了我!都怪我!沒踢疼你吧,老楊?”王墨聽到後眼淚又要湧出來,低頭看著楊進開啜泣著說。楊進開趕忙說:“沒有,沒有,還好,還好。”王墨又擡起頭兇狠地大吼:“你們這群混蛋,竟然趁著姑娘喝醉了玩陰的,下次有本事跟我單挑!”直總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和藹地說:“不會有下次了。相信我。”他轉頭又問瘦子:“都搜過了?”“都搜過了,沒有。”這時,楊進開掙紮著擡起頭來,對著直總說:“直總,我把筆記給你,你放我們走。”直總輕輕蹲下來,臉微微朝下看著楊進開,楊進開無法看清直總的表情,因為他整個臉部都藏在一片燈光下的陰影裏,但楊進開知道他在微笑。“楊先生,不用了。生意本是兩相情願的事,談不下來不用勉強。”楊進開覺得身體一沉,一陣刺骨冰冷的感覺紮進了心裏,就好像從懸崖摔下但尚未落地時產生的宿命般的驚恐,但又無法徹底放棄希望。楊進開剛要再說些什麽,這時門外傳來一陣低沉的跑車引擎的轟鳴聲,由遠及近。一柱耀眼的燈光隨即從打開的倉庫門口射進來。引擎聲停了,燈光也暗下去。一個身穿白色套裝的女人踩著高跟鞋走了進來。“我回來啦。”進來的人楊進開立刻就認了出來,正是方旻旻。方旻旻款款地走過來,先把一個東西交給直總,“他辦公室裏找到的。”直總滿意地點點頭,隨手仔細翻起來。楊進開一看就知道全完了,心徹底跌入絕望的冰封谷底。方旻旻交給直總的,正是他下午保存在辦公室裏的那本自然智能原理筆記。“另外,”方旻旻接著輕快地對直總說,“那些東西我也已經按你說的放在他辦公室裏了。”她又指了指瘦子,“這邊你們一會兒再布置一下,應該就可以糊弄警察了。”瘦子趕緊點頭說知道了。直總的眼睛全都在筆記上,也隨意地點了點頭。“哎呀,哪能搞成這個樣子了啦!”方旻旻突然故作驚恐地大叫一聲,仿佛這時才看到椅子旁邊捆著的楊進開,趕緊蹲下來仔細端詳著他。“這不是進開嗎?哪能搞成這個樣子了啦?”語氣充滿了由衷的關切,好像少婦開門迎接剛剛從戰場歸來的久別愛人。“你好。”楊進開險些就感動了,點了點頭。“哎呀沒想到還能碰見你。上次趁你沒睡醒,我把日記給拿走了,你不會怪人家吧?不過剛才我又給你還回去啦。”方旻旻扭捏地說著,還掏出一個手絹來給楊進開擦臉上的血跡。“楊!進!開!這個女人是誰?!我交給你的日記被偷了?!”椅子上傳來王墨的怒吼。楊進開還沒有搭茬,方旻旻擡起頭來看了看王墨,又低下頭,替楊進開惋惜地搖搖頭,“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女警小朋友?真的這麽暴躁啊,哎呀嚇死囡囡了。”“你還對別的女人說我壞話!我要殺了你!”楊進開只能苦笑。通過椅子上傳來的振動,他能感覺到王墨正在使勁地掙紮著。楊進開不相信她能掙脫開,不過想到自己馬上就要死了,這樣就可以避免直接面對王墨的怒火,他甚至覺得有點慶幸。“旻旻,你可騙得我好苦啊。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盯上我的?”方旻旻憐惜地摸著楊進開的臉。“是啊不好意思啊,親愛的,其實一開始齊南之所以去找你,也是我告訴他的嘻嘻。這個老同志也真是的,快死了也不老實,與其讓他隨便亂來,還不如給他點兒事忙活。何況我們也不想齊南和程書國多接觸,畢竟程書國這個人到底什麽想法我們心裏一直沒底,嘴裏說得客客氣氣的,但實際上一直推三阻四。這兩個老家夥都和我們作對,萬一搞在一起,出了什麽岔子就難辦了。”“天,原來是這樣,那這種事你為什麽偏偏找上我啊,你不說是我的真愛書粉嗎?”“我可真的是你的大粉絲噢!關於這部分,我之前告訴你的都是真的哦!那時候齊南正好想找個私人偵探,那我們就想給他找個蹩腳的忽悠著唄。嘿嘿對不起,原諒我說話這麽直啊。結果我隨便一查竟然就發現了你,之前寫情色小說的那個楊進開現在竟然做起了私人偵探,開始幫人抓奸了哈哈。所以我就想嘛,正好讓齊南把這個爛攤子扔給你,你寫那些膩膩歪歪的東西很棒,半道出家想也幹不來偵探嘛。”楊進開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自己僅剩的一點自尊和自信,已經徹底被方旻旻這一番真誠的講解揉爛了然後沖得精光。他恨不得立時叫胖子過來直接捅了自己。方旻旻這時笑嘻嘻地捂住了嘴,好像是真的才意識到有點不好意思。“本來嘛,直總是想直接收買你的,但我想勾引你豈不是更簡單嘛。所以我搶先找到你,在你辦公室和家裏都安裝了竊聽器。後來還順便把羅江日記拿走了。你可千萬別怪我啊親愛的。”說著方旻旻湊過來撒嬌地搖著楊進開的肩膀。王墨在旁邊早就氣得渾身發抖了,這時咬牙切齒地叫起來:“松手!給姐滾遠點兒你個小婊砸!”方旻旻仿佛根本沒看見旁邊椅子上還綁著一個人,繼續盯著楊進開說:“親愛的,我真的是你的大粉絲啊,不要太喜歡你寫的那些膩歪得流水的東西。最近幾年因為自然智能這個倒黴事,玩到的男人沒幾個有意思的。齊南根本不理人家;羅江還算有趣,但太放不開了;程書國嘛,就更別提了,沒勁。”方旻旻用兩只手揉著楊進開的臉,“還好最後碰到了你,你可真會玩!那次要不是帶了瓶酒險些拿不住你了。唉,真想再找個時間跟你好好聚聚啊,想想怪可惜的喏。”楊進開愁眉苦臉地說:“好啊,你現在扶我起來我試試。”“哈哈哈哈!”方旻旻笑得合不攏嘴,一手搭在楊進開臉上,歪著頭看著他,“唉,可惜,真可惜。”“別鬧了旻旻,馬上就要把他們處理了,你去車上等我。還有,你順便把那個手銬解開。”直總開口了。方旻旻撇撇嘴,從頭上摘下一根發卡,看也沒看,一下子就把連著楊進開右手和王墨左腳的手銬打開了。方旻旻把發卡插回頭上,依依不舍地看著楊進開,俯身使勁地吻了楊進開嘴唇一下,輕聲說了句:“不好意思了哦親愛的,拜拜。”又停了停,嘆了口氣,起身走出了倉庫。“我在你的車上等你哦。”方旻旻的背影擺擺手說。“把這兩個人處理掉,分開處理,別偷懶丟在一起,搞得專業一點。我和旻旻先走,你們這裏處理完記得把旻旻的車也開回去。”直總合上筆記,給瘦子布置完這幾句話,轉身就要走。楊進開在他身後大吼:“直總!你瘋了嗎!殺了警察,你以為你能逃得掉嗎!”直總轉過身,嘆了口氣,一臉和藹地看著楊進開,“不,是你殺了警察,然後再自殺。”楊進開和王墨都愣愣地盯著直總,直總也似乎有點困惑地看著他們。“你們都忘了嗎,孩子?好吧,我再給你們講一遍。本來的計劃裏,楊進開先生會在今晚直接畏罪自殺的,這樣當然是對所有人最方便的安排。不過因為這位小姐的意外介入,我們只好稍微調整一下了,好在一切還算順利。下面是更新的計劃。“楊進開先生,你收了齊南教授的一百二十萬,並非法介入了之前羅江先生的墜樓案。然後你串通這位……王墨小姐,對吧?串通王墨小姐擅自從警察局盜取了該案的機密資料,羅江先生的八本日記。而後,因為齊南教授的死亡,你們二人想擅自占有這筆一百二十萬元巨款,並無疑對如何分配產生了嚴重分歧。於是今晚酒醉後,你們之間終於爆發了嚴重爭執,並因為酒精刺激,進一步演化成為激烈的肢體沖突。經過一番醜陋的廝打,你看看你們,楊進開先生失手把王墨小姐掐死後拋屍,然後自己也畏罪自縊身亡。可能是用電線對嗎?”直總說著轉頭禮貌地指了下瘦子,瘦子一臉感動地點點頭,“或者自己的腰帶,都可以。所有其他這些具體的創造性的細節,我都交給這位張先生處理,我們可以相信他的專業性。“所以,現在羅江的那八本日記已經穩妥地放置在楊先生你的辦公室裏了——裏面並沒有我想要的東西,因此筆記對我已經沒有用了,謝謝你借給我——齊南那張存折不在你身上,我相信一定放在你家裏了吧?沒關系,我完全相信,警察一定會及時發現這些證據、並順利地推斷出以上這些最簡單合理的事實經過。很顯然,對這種嫌疑人已經死亡的案子,而且還涉及可疑的警務人員犯罪,最簡單直接的推理才是對所有人都最有利的。你說呢?”直總微笑地看著目瞪口呆的楊進開和王墨,似乎在耐心地確認兩個人都懂了,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直總轉身離開,走出了倉庫,沒有回頭再看一眼。倉庫外很快響起一陣沉重的引擎聲,又逐漸消失了。楊進開的心也隨之徹底冷卻,他甚至不敢擡頭再看王墨一眼。本來,知道自己死定了已經很糟了,但聽了直總的一番話,他竟然由衷覺得趕緊死才是一種幸福的解脫。直總真他媽的是個天才。“你去把門關上,到上面拿鏟子和幾個麻袋下來。”瘦子指揮胖子。胖子哎了一聲,跑過去把大門插上,轉身又費力地爬上靠墻邊的一個扶梯,扶梯上面似乎還有個二層,最邊上有個小小閣樓。這時,瘦子從兜裏掏出一根細細的電線,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該上路啦,朋友。”“不要啊!我不想死!楊進開你抓住他的腿,別讓他過來!”王墨可能是終於被嚇到了,驚恐地大叫起來,雙腿緊緊地收在椅子上,渾身猛烈地扭動著。楊進開從來沒見過王墨這樣驚恐,終於擡起頭來使勁看了王墨一眼,又轉頭對著瘦子,發出一聲苦笑。“朋友,幫幫忙,先‘自殺’我吧,實在是煩得我腦袋都要炸了。”“嘿嘿,都行。我還挺愛聽這個娘們兒喊的。”“能最後給顆煙嗎?”“算了,你小子不老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死早投胎吧。”瘦子一邊說著,一邊跨過半死不活的楊進開準備繞去他的後面。這時出人意料地,楊進開突然猛地從地上戳起來,用雙腿牢牢地把瘦子的雙腿纏住。瘦子被嚇了一跳,但立刻反應過來,發出一陣冷笑。他揣好手裏的電線,隨手抓起楊進開的頭發看了看,嘆了口氣,再一拳使勁搗在楊進開的臉上。楊進開悶哼一聲,眼前又是一暈,感覺血又從頭上流了下來。但他的雙腿還是緊緊地纏著瘦子。“朋友,怎麽臨死還不老實,你說你還折騰個什麽勁啊。”“我也不知道,碰碰運氣唄。”楊進開咧著嘴口齒不清地說。“算你今天運氣好。”王墨冷冷的聲音。楊進開和瘦子都下意識地擡頭看,只見王墨竟然不知何時站在了椅子之上!趁著胖子不在,瘦子的注意力又被楊進開吸引,她剛才一直在偷偷使勁掙脫,已經把纏著她後背和雙臂的繩子掙松了。可能因為她是女人,所以胖子一開始也認為沒有必要捆得那麽結實,而就是這個錯誤即將要了他們的命。王墨雖然還沒有完全解開繩結,但已經擠出足夠的空間,再借著自己雙腳用力蹬在椅子面上。她終於掙紮著把自己從椅子背上脫了出來。接下來的一幕,楊進開可能永生難忘。頭頂刺眼的白熾燈正對著他直射下來,整個空間被嚴格地表現為黑白色的剪影。剪影最底下的楊進開,雙腿死死地纏在瘦子的膝蓋上,而他的頭發也被瘦子牢牢揪住,血肉模糊的臉被迫大角度地仰著。燈光刺眼,楊進開雙眼都被血、泥土和汗水蒙住了,黏黏糊糊的更加睜不開,意識也有些模糊了。瘦子一手揪著楊進開頭發,一手舉著拳停在半空,眼神有些發愣地擡頭看著王墨。王墨站在楊進開幾乎正後上方的椅子上,身體正擋住燈光,雙臂依然被剪在身後,面目昏暗不可見。她消瘦的身體在這個角度呈現出天神下凡般的姿態,仿佛時間凝固住的電影膠片。突然間王墨猛地跳了起來,快得像條蛇,又像只受傷的獵豹。她猛地越過楊進開的頭頂,剪影在目光和燈光中閃爍。瘦子似乎想低頭往後退,但忘了楊進開雙腿仍在死死地鎖著他的膝蓋。王墨在空中左膝掄起,從下至上,以雷霆萬鈞之勢,一擊猛頂在瘦子的正面部。楊進開似乎聽到一聲清晰的悶響,他仿佛撞在自己身上一樣肉疼地猜瘦子的整個鼻骨,甚至部分頜骨可能都已經搗碎,並狠狠地頂進鼻腔裏。血水混著牙齒和碎肉一下子飛濺出來。瘦子立刻失去了知覺,往後一仰,渾身面條一樣癱軟在了地上。“哥!下面怎麽了?!”胖子在閣樓上聽到了聲音,著急地大叫。他先把兩柄鐵鍁哐哐扔了下來,急急忙忙順著梯子往下爬。“你哥完了,你姐在此!”王墨沒有絲毫停頓,怒吼一聲沖過去,飛起一腳將梯子斜著蹬飛。胖子正爬到一半,驚恐地大叫一聲,抱著梯子一起砸到了地上,落地時又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他的左腿自膝蓋以下呈現出一個詭異的角度,抱著在地上打滾哭號。王墨又飛起一腳,正踢在胖子的下巴和喉結交結的部位,於是胖子也立刻暈了過去。王墨一屁股坐在胖子身上,呸地啐了一口。“誰也別想跟姐玩陰的!”一切都結束了。燈光依舊輕輕地搖擺,空氣裏多了一股更濃的血腥味,但整個倉庫已經完全失去了剛才的張力。瘦子和胖子都已經暈死在地上,楊進開雙手還被捆在椅子上,鼻青臉腫,雙腿依然和瘦子的身體糾纏在一起,他因為緊張而完全忘記了松開腿。王墨喘了口氣,背著手在胖子身上摸索著掏出一把折刀,很快把自己的繩子割斷,又拿著刀向楊進開走過來。楊進開腦袋枕在椅子上,眼瞼幾乎完全被青腫和血水遮住,無力地說:“姐,下個輪到我了嗎?”王墨撲哧一聲笑了,蹲下來割斷了綁著楊進開雙手的繩子。楊進開幾乎無法感覺到自己的手了,只是右手心還是鉆心地疼,是昨晚在電梯裏被鑰匙割傷的,依然在隱隱地流著血。楊進開摟著王墨的肩膀,掙紮著站了起來。王墨緊緊地把楊進開抱在懷裏,兩個人都有一種終於死裏逃生後的欣喜和松弛,好像真的死了一次,而所有的力氣都還丟在地獄那邊沒來得及找回來。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彼此依靠。楊進開覺得自己會哭,但終於還是盡力忍住了。“好了,快離開這裏吧。”過了一會兒,楊進開用左手拍拍王墨的背,說。“不,他們還沒走遠,我們去追上他們!”王墨一下子也反應過來,說著又跑到胖子和瘦子身邊搜了搜,回來把三部手機扔給楊進開。楊進開認出其中有一個手機是自己的,還有自己的那串帶血的鑰匙,“你來報警!”楊進開回頭看看,有點擔心問王墨:“不用把這兩個人綁起來嗎?”“不用,這倆家夥一時半會兒醒不了。”王墨笑著說,又補充了一句,“相信我。”楊進開覺得一股涼風沿著脊柱從上而下地溜過。他下意識順從地點了點頭。兩個人拉開倉庫門,門外是一片漆黑的夜色,綁架他們來的那輛白色廂式車就停在正門口。楊進開轉頭環視,發現這個破舊的小倉庫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開闊的空地上,沒有任何標志,四周也沒有其他建築,幾乎見不到一點燈光,空氣中隱約還有一股化肥和海腥的味道。楊進開遲疑了一下,他不記得上海區域內還有這麽荒涼的空地,也許他們已經離開上海很遠了。現在他們是在哪裏?這時王墨已經爬進了廂式車的駕駛室,隔著前擋玻璃催楊進開上去。楊進開走了兩步,突然想到了什麽,向廂式車的後面走去。“我猜這兒應該還有一輛更快的車。”王墨趕緊又爬出車廂,剛繞到車後,兩道刺目的車前大燈燈光在眼前一下子亮起來,低沉暴躁的引擎轟鳴聲隨即響起。一輛火紅色的2013年款福特野馬雙門硬頂跑車正停在廂式車的側面。楊進開正坐在方向盤後面咧嘴哈哈笑著等她。“哎沒想到竟然是輛野馬啊!你知道嗎我之前也有過這麽一輛,哎是不是你應該也坐過?這是我年輕時候最喜歡的車,就是費油……”楊進開興奮地拉開車門對王墨說。“我知道,你在很多故事裏都寫過,所以你那個大粉絲旻賤人才買的這輛車。”王墨幹巴巴地說,“起開一邊去!”楊進開立刻知趣地閉上了嘴,趕緊爬到副駕駛的位子,並謹慎地系好安全帶。王墨坐進駕駛位,後退掉頭時車燈飛速地掃過那輛廂式車,楊進開注意到了什麽熟悉的東西,著急地說:“等一下!”王墨猛地一個急刹車,向外看卻什麽也沒發現,不由一臉惱怒地瞪著楊進開。楊進開沒有理王墨,盯著那輛廂式車看了一會兒,才突然意識到,這輛白色廂式車的側面隱約印著一個發射著紅光的紫色太陽,和直總高爾夫球帽上的LOGO一模一樣。他搖搖頭輕聲說:“沒什麽,走吧。”車燈隱約照出倉庫側面有條狹窄的小路,王墨駕駛野馬拐上去,進入了直道,立刻開始加速,5.0L V8發動機立刻狂暴地轟鳴起來。楊進開被慣性使勁地按在座位裏,胸口不由得又有點疼。車裏隱約有一些煙味,這讓他突然非常想抽一根煙。這是一條單車道的鄉間小路,路面是簡陋的水泥路,開上去顛簸不平。四下沒有任何路燈,也辨認不清方位。楊進開打開自己的手機,正要用GPS定位辨認位置,卻被王墨要求撥打電話。她一邊使勁加速一邊報出一個手機號碼,楊進開撥了出去。手機很快被接聽了。“喂?”王探明顯還沒有完全睡醒。“王探!我是楊進開!”楊進開對著話筒大聲喊,試圖壓住引擎轟鳴,“我和王墨在一起,剛才我們被直總綁架了!現在已經逃出來了!”“什麽什麽?你再說一遍?你是楊進開?”王探的聲音立刻清醒了些。“聽我說,趕緊查我手機的位置,直總逃走了,我們正在追。我們兩分鐘前開出來的地方有個倉庫,裏面有兩個直總的打手,已經打暈了,去抓!追蹤我的手機!”楊進開不放心,按下電話後,在晃動不停的車裏,奮力握穩手機,找到自己的手機位置,又截了圖發給了王探。這時,他注意到現在已經是2月22日淩晨四點鐘,而他們現在正從西向東行駛在崇明島北面一條農場間的鄉間道路上。“冊那我們在崇明!”楊進開對著王墨喊。王墨眼望前方沒有回話,於是他又大聲說了一遍。王墨點點頭,突然低聲說:“追上了!”楊進開強睜大眼睛,看到前方隱隱約約顯出了一副車尾燈,車速並不快,似乎在有意等後車。王墨閃了一下大燈,前車減了速。王墨突然猛踩油門,猛地躥了上去。“你在幹什麽?!”楊進開嚇得大叫,一把緊緊拉住車窗扶手。前車似乎也覺察出了後車的不對勁,開始加速,但已經來不及了。福特野馬怒吼著猛地撞擊在前車的後部,把前車頂得一扭,斜躥下道路,歪在了一旁。福特野馬也失去控制,熄火停到了道路另一側。楊進開在碰撞的一瞬間感覺自己已經飛了起來,四肢完全飄浮在空中失去了控制,又猛地被拽回接在自己的身體上,渾身無處不酸痛。他驚魂未定,扭頭看著王墨,“你瘋了嗎,別亂來!跟住就行了,等警察來!我們一定能抓住他。”“不會有下次了,相信我。”王墨一臉漠然地盯著前方,血從垂在額頭的頭發上流下來,她雙手緊緊地抓在方向盤上,牙齒狠狠地咬著嘴唇。這時,前方的車嗚地一下又重新開動了。王墨也一踩油門,野馬怒吼著又沖了出去。楊進開只能選擇沉默,死死地抓住窗戶扶手。他心裏不住地亂想,現在是和王墨在車裏,剛才是和兩個暴徒在倉庫,不知哪個離死亡更近些。兩輛車繼續在狹窄漆黑的道路上追逐,只有兩輛車的燈光不斷刺穿鄉間沉睡的暗夜,劃出持續的引擎轟鳴聲。野馬的速度明顯更快,但道路非常狹窄,前車牢牢地卡在前面,王墨死活無法超越過去。遠遠地,前方車燈中閃出了一座小橋。王墨略一減速,和前車拉開更多距離。楊進開還沒松口氣,她又猛地一踩油門,野馬一下躥了出去,正好在前車上橋的時刻猛撞上去。這次撞到了前車的右側後方。由於在高速上橋時失去了抓地力,前車被撞擊後徹底失去了控制,撞斷左邊橋欄後帶著一片耀眼的火花一頭從橋上栽了下去,發出砰地巨大的落水聲。福特野馬也猛地傾斜,一下子側翻過來,車頂朝下撞在引橋的橋墩上。撞擊的一刹那,楊進開又飛了起來,視野裏所有的一切都模糊起來,只能感覺到眼前飛滿了漂浮的火花和暗影,但無法判斷哪些才是真實的。他其他所有感覺都消失了,意識裏只有一句話快速重復著:“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以為自己會再次昏過去,或者直接死掉,但這次他很快就恢復了知覺。他睜開眼,發現自己正頭朝下綁在座椅上,整個身體處在一種非常陌生的姿勢,右肩揪心地痛,感覺安全帶已經勒進了骨頭裏。楊進開掙紮著解開安全帶,幸好搭扣被順利地解開了,整個人滑了下去,雙臂立刻在體重的壓力下疼得讓他呻吟起來。處於下意識的原因,楊進開竟然猛地想起就在三十四年前,在遙遠的伊州春田市郊外,齊南和Robert R. Hayward應該也是這樣把一輛福特野馬撞得頭朝下翻過來,這麽湊巧的事竟然讓他莫名其妙地笑出了聲,不過很快疼痛就把這些胡思亂想壓了下去。楊進開奮力從破碎的車窗裏爬了出去,簡單檢查了一下自己,除了幾處劃傷外,幸運地沒有增加新傷。他重新俯下身,車內儀表盤的燈光居然還在微弱地亮著,駕駛位上王墨也頭朝下倒綁著,一動也不動。他叫了一聲“王墨”,但王墨沒有回應。不要!楊進開的心一瞬間凍成了冰,又無法遏制地劇烈跳動起來,一種巨大的恐懼籠罩了他。他想起三十四年前的那場車禍,坐在副駕駛位置的齊南活了下來,而酒醉後駕駛汽車的Robert R. Hayward則成了整個故事的第一個犧牲品。三十四年後的今天,同樣坐在副駕駛位的自己也僥幸逃過了一劫,而同樣渾身酒氣坐在方向盤後面的人變成了王墨……楊進開不敢再想下去,趕緊繞到車的另一邊,試圖拉開車門。但車門變形,死死卡住了。幸好車窗已經碎了,他俯下身用肘部捅開碎玻璃,拼命爬進去,爬的時候又把左手劃破了幾處。王墨的雙眼緊緊地閉著,頭歪在雙臂之間,辮子早已經散開倒垂下來。楊進開摸索著把安全帶打開,小心地把王墨拉了出來。王墨渾身癱軟,像死了一樣,但探了一下還有呼吸,楊進開緊張地把她抱在懷裏,拍了拍她的臉。王墨終於迷迷糊糊地醒了,隨即發出了一聲痛苦呻吟,她的左臂似乎骨折了。“天,我真的被你嚇死了。”楊進開全身的力氣仿佛一下子也抽了個精光,抱著王墨癱坐在地上,精疲力竭地說。“先別死,直總怎麽樣了,趕緊去查一下。”王墨皺著眉催促道。楊進開這才重新意識到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他們很有可能還處在危險之中。他放下王墨,喘了口氣,掙紮著站起身,蹣跚著向橋的另一端走去。離開王墨,楊進開才重新意識到四周仍然是漆黑一片。他摸索著走上橋時,被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絆了一下險些摔倒,趕緊從兜裏摸出手機,用手機的屏幕光仔細照著,原來是野馬的前保險杠,已經被撞得完全失去了形狀,周邊還散落著不少大大小小的碎片。楊進開小心地邁過去,隨即發現左前方的石頭護欄已經被撞開了一個巨大豁口。他的左眼依然無法完全睜開,只好扶著殘留的欄杆向前探著身體,用微弱的手機屏幕仔細尋找。好不容易他才發現,不遠處隱約有一輛車側翻在河裏,車後部已經被撞得破敗不堪。楊進開走到橋對面,小心地摸下河去。河水非常淺,剛剛沒過他的膝蓋,但河水刺骨般地冰冷。楊進開哆哆嗦嗦地走到車前,才發現這是一輛黑色的賓利轎車,寬近兩米的豪華車已經側立起來,前擋風玻璃也已經碎落,駕駛員一側已經完全浸在水裏。楊進開又走近兩步,用手機從前窗向裏照進去,瞬間被嚇得渾身一抖,手機險些滑進水裏,他趕緊努力攥住才沒掉落。副駕駛的位置空無一人,下面的駕駛位上卻牢牢地系著一個女人,穿著白色套裝,一動不動。她的頭部向下耷拉著,完全浸到了水裏,只有一頭卷發鋪在水面。應該是方旻旻,毫無疑問已經死了。楊進開倒吸一口冷氣,感覺全身的寒毛孔都從裏到外地一陣發冷。仍然還是駕駛員,仍然還是有人死在了三十四年後的這個夜裏。楊進開又向裏看了看,後座看起來也是空的。他鼓了鼓勇氣,小心地繞到車底翻起的那一側,踮起腳向上看。車底太高,他沒看到什麽東西。但突然間他立刻注意到副駕駛的門邊上留有點點血跡。楊進開立刻緊張起來,趕緊拿著手機四下掃視,但漆黑的夜色在幾米之外就把手機屏幕微弱的光線完全吞噬了。直總跑掉了。“怎麽樣!”王墨在橋的那邊喊。“直總跑了!”楊進開猛地一拳砸在車輪上。突然,楊進開聽到車後座傳來一聲低低的呻吟。他趕忙屏住呼吸站定不動,果然有聲音!但他夠不到車門,於是又轉到後窗。後窗也已經碎成了蛛網,但還掛在窗框上。楊進開一腳把玻璃踢下來。一個人影隨即從裏面滑出來,倒進水裏,楊進開連忙揪住了她。在微弱的手機屏幕的光芒下,楊進開赫然發現,這個從車後座滑出來的人竟然是馮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