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桃色案件三定律

楊進開啪地放下手機,一臉瞞不住的懊喪。手機幾乎是被扔到桌子上的,險些滑過桌面掉下去。楊進開一點兒把這個新手機放好的心思都沒有。距他一個人從新加坡回來已經有好幾天了。他右手掌的傷已經基本愈合,臉上的傷也快好了,只有左眼眶下面還有一小塊隱約可見的青腫痕跡。但他生活裏的其他部分還是亂糟糟的。開心的事情有,但麻煩的事一件沒少。楊進開無數次幻想的“重新開始,再次邁向人生巔峰”,這次依舊沒有發生。在回國的飛機上,楊進開睡了一路。他中間醒了一次,身上並沒有毯子。很顯然,來時在飛機上給他蓋毯子的,可能並不是好心的空姐。楊進開不禁又想起那時和馮燦兩個人相互依偎的情景,但他立刻就警告自己別再想了,同時暗罵自己不爭氣。也算是吃過見過的人了,竟然還被一個女人牽著走。他旁邊擠著個南亞裔的胖子,鼾聲大得好像飛機有了第三個發動機。但在極度的疲乏中,楊進開還是再次睡著了。下了飛機,楊進開直接回家繼續睡,澡也沒有洗。第二天一早醒來,身體依然很虛弱,輕飄飄的。但他還是掙紮著出門補辦了電話卡,當然也不得不付了一筆預算外的費用購置新手機。雖然選了最基本的套餐,免費換購了最基本的款式,但對現在的他來說依然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尤其是這原本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劃卡的時候,楊進開一直想抽前天的自己,同時再次發誓戒煙戒酒。至少酒得戒掉,最少也得戒到下個月房租付清之後。幸好自然智能這狗屎案子已經過去了,更慶幸的是他在第一天就取出了齊南給他的一萬元委托費。雖然對於一周的工作來說這算是一筆不錯的進項,但刨去新加坡的機票酒店和其他費用之後,所剩已經不多了。現在絕對不是可以奢侈的時候。也許樓下超市的雞蛋折扣券最好還是不要丟,楊進開無奈地想。楊進開手機裏的大部分資料都通過“雲管家”保留了下來。他先給王墨打了電話。王墨已經出院了,並且被快速平調到了分局刑警隊。這當然是王探極力推動的。新的活兒已經派了下來,但她在接下來完全交接好之前的兩個月裏,仍要負責派出所分管的工作。接到楊進開電話時,她應該剛剛例行走訪完片區裏自己負責的幾個刑滿釋放人員,很明顯約談得很不順利。王墨先是對瘦子的逃脫胡天胡地地大罵了一頓,也不知道罵的是王探跟瘦子,還是剛才那幾個油鹽不進的小票兒,或者幹脆就是楊進開。總之楊進開只能遠遠地拿著手機,盡量避免耳膜受傷,同時還不能漏掉任何突然要求自己回答的問題。最後,王墨終於喘了口氣告一段落,認真地提醒楊進開注意安全,雖然瘦子受了不輕的傷,而且剛逃出來風聲正緊,也不一定敢怎麽樣,但畢竟他們兩個人是瘦子最大的苦主。“你這幾天盡量少去辦公室,一個人別太晚出門,回家的時候也要四處多留個心。”說到這兒,王墨尤其認真地加了一句,“我們現在一天到晚都忙著準備保×××會議的事,我挎著殘廢胳膊也得跑來跑去地幹活,沒空去盯直總和瘦子這件事了,你自己務必小心啊……”楊進開謝了她,也概略地給她講了自己和馮燦在新加坡的經歷,當然,自然地略過了兩個人在酒店“前菜”的那部分。其實王墨之前就已經從王探那裏了解了個大概,快速安慰了幾句,話沒說完就掛了電話,估計是又來了一個小票兒事件。楊進開琢磨著是不是再給王探打個電話,他想問問抓捕瘦子的進展,還有其他關於直總案子的情況,當然也是希望彌補一下和他的關系,某種意義上說,他也算是能影響自己小生意生死大權的人了。楊進開都把王探的號碼調出來了,端詳了半天總覺得抹不開面子,在苦惱中險些又摸出煙,最後還是生存的欲望占了先,一狠心,齜牙咧嘴地撥了出去。王探沒有接他的電話。鈴聲響了很久,楊進開終於不甘心地掛了電話,心裏不知道是慶幸還是更加糾結。兩通不怎麽愉快的電話後,事情終於有了好轉。楊進開和三個新客戶聊得很愉快——準確地說,主要是楊進開很愉快。三個案子都是楊進開最拿手的桃色案子,應該不會太難,其中上午見的兩個都是老婆懷疑老公出軌,不過完全是兩個路子,這一點楊進開花了二十秒就基本有數了。任何一個活了三十五歲還沒徹底變成騙子的人,都應該完全理解而充分接受人生而不同的觀點,“笨鳥要先飛”這件事其實是對鳥類和人類同時最大的騙局。比如天分這玩意兒,幾乎人人各不相同。前面一周裏,自然智能把楊進開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但現在回想起來,除了這玩意兒的名字和馮燦的腿不錯之外,他對整個自然智能還是一無所知。楊進開非常清楚,這完全不是簡單的時間長短的問題,哪怕把他綁在一艘駛向宇宙盡頭的飛船裏,船上有10 000個齊南一起給他上課到時間盡頭,他也不會懂——因為他對物理學沒有天分。楊進開的天分在別處。桃色案件調查就是楊進開的物理學。楊進開接手的桃色案子太多了,粗粗算下來可能八成是女捉男出軌,兩成是男捉女劈腿。各種各樣的故事都有,但總結下來規律簡單得可怕。有三件事幾乎是永恒的:一、“桃色犯罪”沒有嫌疑人,所有嫌疑人最後都會被證明是真的罪犯;二、委托分AB兩類:A類罵小三,委托目的是挽回;B類罵配偶,委托目的是離婚;三、盡量接B類的活,事兒好辦,掙錢多。楊進開一點兒都不介意跟對他的職業感興趣的人分享這個經驗,因為他很清楚,這玩意兒也是天分,從某種意義上,跟他之前寫情色小說完完全全是一回事。《紅樓夢》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都印在紙上不會跑,對全世界所有人都沒有任何秘密,只要你想,所有讀者都可以讀一百遍一千遍,但絕不會有第二個人寫得出來,就是這個道理。上午的兩個委托人,第一個名字叫汀蘭,老夫老妻十多年了,老公在上海擔任某家外資公司的亞太區物流總監,自己在澳洲陪女兒讀初中。她懷疑老公在國內有了新家庭,特地在情人節前趕回來抓奸。整整一個小時,她一直在哭,痛斥小三道德敗壞、無孔不入,回憶自己和老公相識以來的各種幸福,以及他們一起在墨爾本讀書的美好日子。她穿著一件藍灰色的沖鋒衣外套,發型保守合規,幾乎沒有任何化妝保養的跡象。典型的A類。楊進開一直對A類當事人懷有基本的悲天憫人的情緒,他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裝作認真聽她哭訴,留心詢問了必需的問題,最後拿出一份制式合同,上面約定了每天的委托費是七百塊,預付前三天,辦案費用另計,總時間限定在一周以內,辦案成果限定在為她提供小三的照片和工作或居住地址,當然,隨後可能的威脅小三或者讓老公回心轉意這些事項都不在楊進開合同約定的服務範疇裏。送走汀蘭以後,楊進開把合同扔進抽屜,仰在椅子裏一聲長嘆。這個案子最多也就是三四千塊錢。汀蘭已經提供了老公的詳細辦公地址和她提前查到的可疑手機號碼,搞到小三的照片和地址也就是三四天的事。這筆進項最多也就能支付辦公室的房租,想要吃飯還是得靠別的。幸好,上午的第二個案子是B類。委托人是一名叫陳一發的重慶妹子,穿著一身LOGO明顯得有些誇張的品牌奢侈套裝。她一臉嚴肅地用川普向楊進開介紹了她老公黃翔的“滔天罪行”。除了不限時間但務必見到結果的委托費外,雙方還約定,如果能提供親密合照等她老公出軌的鐵證,額外再付五千元。楊進開事後翻著筆記不住微笑,這個案子其實更輕松。女方“嫌疑人”沈梵九是她老公公司的人事,照片和詳細聯系方式都有,估計最多跟蹤一周就能賺到這幾大千塊,相當不錯。不過他不確定能不能滿足委托人的最高要求。“一定要把他們抓奸在床!”陳一發最後瞪著楊進開說。第三個比較古怪,是楊進開接到的第一個不能完全歸類於A類或B類的桃色委托。案子說起來也很簡單,委托人是個看起來很本分的職業女性,名字叫楊晚。她小心地告訴楊進開自己正在和一個EMBA(1)同學交往。她感覺雙方都是認真的,可能今年國慶就要談婚論嫁了。但有些事情讓她不放心,男方似乎有些事情瞞著她。說這個的時候,楊小姐顯然有些吞吞吐吐。“怎麽說呢,王宇文年紀比我大一些,之前在各地都有生意。其實我對他的過去也不怎麽在意,只是有些時候……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接電話的感覺怪怪的,總是說外地口音,東北口音,還老避著我。我倒不是擔心他外面有人,這點我能確定;我擔心的是,是不是之前他結過婚,甚至還有孩子?”楊晚說這件事一直是她心裏的一個結,後來和閨密說了,其中有個閨密提到了楊進開,所以她才來請楊進開給查一下。“但一定要保密啊!請千萬別讓他知道了,否則我就不要查了。”楊進開看著和自己差不多同齡的委托人,理解地點了點頭。這城市對女性遠沒有想象中那麽友好。這案子辦起來其實異常簡單,查一個人的婚姻狀況,有名字有手機有身份證號碼,對楊進開來說也就是一個電話的事。不過那是在王墨還肯幫忙的情況下。之前因為自然智能的案子,他托王墨幫忙,結果惹了這麽大一攤子糟心事,不但現在還沒完全脫身,還把王墨牽扯了進來。這把他在王墨那裏原本很富裕的人品消耗殆盡了。楊進開拿著手機不住咂嘴,最後還是狠狠心打給了一個認識的律師。這個律師名字叫蔣鐘淩,兩個人之前打過不少交道,所以他在楊進開手機電話簿裏的名稱是“FUCKING律師蔣”。“這事儂怎麽不找你的那個小女朋友幫忙了?那個王墨?分啦?”楊進開無話可說,只好說最近王墨出去辦案了,不在上海。“我猜你這是借口,王墨肯定是把你甩了哈哈,那她的手機號碼給我一下好不好?哈哈好吧好吧這塊回頭再聊。我幫儂講這事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看你要怎麽搞了。查婚姻狀況最準的要去當地民政局。你首先要提出合理理由去立案,立案後向法院申請調查令,才能去民政局查,這還得是在你必須明確知道調查人結婚注冊登記所在地的情況下才可以。我估計你找我的事肯定不合這個情況,對吧?”楊進開只好承認說“是”,這事肯定沒有提起訴訟的可能性,這條路沒法走。“另一個途徑是去查戶籍了,也就是警察系統查的那個途徑,這個你當然曉得的。我拿律師證的確是可以去查,但第一是可能不準,戶籍信息裏登記的婚姻狀況不是實時更新的,也不是強制更新的;二也是必須明確曉得這個人戶籍所在地才行。要是戶籍在上海,很簡單;要是在外地,就要我人也過去或者找當地的律師,成本就高了。”楊進開聽了使勁咂了咂嘴,“我現在這個案子也就是芝麻花生大的東西,如果太花錢或者太麻煩的話就劃不來了。查到了統共才掙一千塊錢。”蔣律師在電話那邊哧哧地笑,“我說楊進開你現在混得越來越墮落了,要不然就是哄我,沒三千塊的案子告訴我你也會接?這樣,我正好後天去警察局有事,順便幫儂查一下,要是不在上海就沒辦法了,就算你又欠我一個情;要是在上海查到了,我收你七百塊算友情價如何?”楊進開在心裏問候了蔣律師血親無數遍,順便還連累到了他的所有同業同事,不過也沒有辦法。在後面的五分鐘裏,他只能反復提及無數次有的沒的友情幫蔣律師擦過的屁股介紹過的案子發過的妞等等,最後兩個人煩悶地約定七百塊成交。這是個打包價,還包括蔣律師一起幫著助查A類汀蘭案子裏的那個疑似小三的手機號碼。楊進開放下電話,笑了笑。他並沒有剛才電話裏表現得那麽心情沉重。他知道砍價不是自己的天分,剛才有些部分是為了配合蔣律師的成就感而演的戲,最重要的是,他和楊晚約定的委托費是兩千一百塊,活兒別人做,自己幹掙錢,多少也算是自己白賺的,這買賣不壞。所有要打的電話都打完了!為了表彰自己今天的傑出工作,楊進開決定晚上去吃個鰻魚飯,順便還能抽一根煙。鎖門下樓,在辦公樓門口的香樟樹下,楊進開迫不及待地點著了煙。這是他今天的第一支煙,抽得格外地鄭重。現在已經將近晚上六點,夜色不知不覺地籠罩了這座城市。他辦公室所在的這條狹窄街道上,臨街店鋪已經全部亮起了燈,剛下班或者下課的男女老少們三三兩兩地穿行在連成一片的黃白燈光裏。煙還是他前天在新加坡買的沒抽完的那包,當時沒覺得,現在抽起來,味道其實很不合他的口味。楊進開皺著眉,慢慢地把煙吐向空中,冷風瞬間就把煙氣吹散了。上海今年的冬天感覺特別地冷,對嗎?楊進開把裏面衛衣的帽子拉出來套在頭上。也許是今天尤其冷?或者是因為他剛從熱帶回來的緣故?熱帶太陽光芒的溫暖還殘留在他的眼睛裏。還有那個下午的溫暖。楊進開無法再繼續騙自己。還有一個他最想打的電話沒有打。刻意的不提起只能說明還沒有準備遺忘吧。楊進開摸出手機,找到那個號碼撥了出去。他把手機緊緊地按在耳朵上,但是電話裏只傳來溫柔的手機已關機的提示聲。他依舊仔細聽著,直到手機已經在耳朵邊發燙。楊進開按掉電話,盯著屏幕由明變暗。他把煙頭連同剩余的半包煙一起扔進超市門口的垃圾箱,轉身走入人海。(1)即高級管理人員工商管理碩士,是一種具有學位的在職培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