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心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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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燭秋光冷畫屏,

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

坐看牽牛織女星。

從圖書館出來,途經空曠的小廣場,已是晚上十點,披著一襲星光的程學南陡地詩興大發,不由自主地朗誦起唐代詩人杜牧的這首小詩。

詩寫的是失意宮女孤獨無聊的生活和淒涼處境,卻不是他此時從中讀出的味道。

“古人每逢孤獨淒涼,偏好仰望星空排遣,就是借酒澆愁也喜把酒對月,譬如這首詩裏寂寞的宮女。今人似乎更多的是尋求在遮天蔽日的角落裏釋放自己的情緒,或夜店,或高樓大廈,或一片電視、一方電腦、一寸手機,這些東西可比天上的億萬星辰有吸引力多了。

“阿西莫夫的小說《日暮》,描述了有顆處於六顆恒星系統裏的行星,那裏總是處於白晝。每兩千多年這六顆恒星才恰好會運行到那顆行星見不到的地方,這時候夜晚才會降臨到這顆行星之上,其上的智慧生命們也才得以窺視到宇宙群星的本來面貌。而當它們在面對夜空中的億萬恒星熊熊燃燒的時候,竟會因為恐懼而集體發了瘋,文明於是隕落。”程學南在圖書館之外的那個小廣場上停下了腳步,思緒穿過朦朧的燈光,投向渺遠的星空,忽然沒來由地關心起了人類的命運,話語裏已帶上了幾分惆悵,說:“如果人類因為科技發展帶來的福祉,安於現狀,從今而後,不再仰望星空。直到有一天因為某種未知的原因而不得不向浩瀚的蒼穹看去,是否也會因此感到一時的恐懼?”

似乎杞人憂天,他卻忍不住在心底感慨著:“其實,人類要是這個時候能夠多多遙望宇宙群星,得知正好有來歷不明的生物來到了太陽系,好似一把虎視眈眈的利劍懸掛於頭頂,一定無法像現在這樣安居樂業下去了。事實上,不必擡頭仰望的,除了星空,還有一樣東西,那就是人心!據說,大哲學家康德的墓碑上刻著:‘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和星空一樣,人心一樣的值得敬畏,一樣的值得去探個究竟。

可能有人會說,既然去探索星空和人心會讓人感到十分的害怕,那為什麽我們還要去自討苦吃呢?因為我們害怕它們,不正說明了它們對我們人類構成極大的威脅?我們怎能不去了解對我們自身構成威脅的事物?正如地球上許許多多的原始動物對於火感到害怕,而火實際上是它們能否進化得更為高等的關鍵因素!”他的手裏拿著兩本心理學專業的教科書,擡頭讓點點星光通過眼簾,直落到心田之上。

他擡頭仰望的樣子,好似遙遠的地球上第一只有意識地擡眼看向宇宙群星,並為此感到莫名震撼的黑猩猩。

下意識地撫了撫手中心理學的課本,程學南把目光從永無止境的遠方抽回,將思緒轉移到了人心上去,他在心間暗道:“想來,人類歷史上那些敢於一探人心究竟的,對於人心有著相當了解的人,大多命運多舛,如二十五歲就英年早逝的詩人濟慈,三十八歲即在決鬥中喪命的詩人普希金,詩人一向對人對事對物都比較敏感。還有同行的各種藝術家,他們好似都竭力地想要去一探人心的究竟,結果受盡周折。僅以文學小說領域為例,就有開槍自盡的海明威,同妻子雙雙自殺的斯蒂芬·茨威格,死於離家出走途中的列夫·托爾斯泰,獲諾獎功成名就沒多久後便結束了自己性命的川端康成,自殺諫世的三島由紀夫,寫出過《羅生門》,卻在35歲結束自己生命的芥川龍之介,著有《野性的呼喚》、《熱愛生命》等小說的傑克·倫敦也因選擇服用過量安眠藥物於40歲去世,等等,太多了,也太可怕太讓人惋惜了。盡管這樣,他們依然英勇地前進,可歌可泣,他們就是人類在心理演化上的消防員。人類的藝術史,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成是一部探索人心的科學史。只是從事藝術這一行當的,探索人心奧秘,自古離奇死亡率、自殺率,好像都要比其他行業高些,難道僅僅因為人心不可直觀,一旦打開那個觀測的閥門,就會讓人精神發生異常嗎?”

他尚沉浸在《秋夕》帶來的無限遐思裏,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無意中觸碰到了一個關於人類心理演化的驚天迷局。正待繼續這思維的樂趣,突然有只手從夜色裏伸出來拍了下他的肩膀,徹底打斷了他的進一步遐想。

“是你小子吧?”幾乎是本能的反應,他回過頭,原以為見到的會是小矮人最近給他安排的貼身傀儡保鏢,看到的卻是羅傑。只見他的雙手之間夾著兩本書,一副剛從圖書館用功出來的樣子。“原來是你,你小子怎麽泡圖書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