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2219年11月17日。夜間9時30分。D城。磁浮輕軌紅線R19站。

晴朗寒冽的冬夜。氣溫已落至冰點以下。冷風刺骨,無雪,但空氣中似乎飄散著雪的氣息。

K豎起鐵灰色大衣衣領,快步走下由地面深入地底樓層的階梯。

R19是個大站,位處磁浮輕軌紅線與綠線交會點。整座車站共構於一24小時營業之大型精品百貨北側。夜間人潮雖無法與尖峰時刻相比,然而除旅客之外,尚可見到許多購物者在車站與商場間穿梭來回。他們或單獨一人;或有些男女結伴推著嬰兒車,顯是下班後合家外出購物的年輕夫妻。

時間已有些晚了。商場漫漶著一種疲憊的,百無聊賴的氣氛。

K戴上墨鏡和呢帽,只身越過一排排明亮的燈箱與精品櫥窗,穿過一處角落甬道,而後進入洗手間。

他在洗臉台前稍作停留,脫下手套,按了點洗手液,洗了洗手。

一個正在一旁烘手的男人看了他一眼。

K進入浴廁隔間。

五分鐘後,他變換裝束走出洗手間。鐵灰色長風衣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式樣簡單的黑色毛衣。鴨舌帽帽檐下,周遭線條清晰的景物倒映於墨鏡銀色鏡面上。

人聲起落。人群像是各自被定影於黑色膠卷上的虛像一般,以彼此相異的速度卷動著。或許是由於商場內空間之蕩闊,所有的聲音都拖曳著某種空間的共鳴或回聲。

K搭上電扶梯,在二樓、三樓與四樓各逛一圈,而後搭乘電梯回到一樓,找到安全門出口,由樓梯間下行至地下一樓,進入輕軌車站。

那並不算是車站的實質中心。那其實是個被規劃作為方才精品百貨之延伸的、較低層次的邊陲區商店街。與全天候營業的精品百貨不同,此處的店家已然陸續打烊了。

K穿過售票區和月台閘口,走過幾家已過營業時間的次級品牌時裝店[那些櫥窗裏的生物模特兒(Organic Model)[1]尚不時擺擺手,撥撥頭發,擠眉弄眼地吸引路人注意]、一家咖啡館(近滿座;吸煙者身旁繚繞著多彩的,幻變中的光霧)、一家飾藝品店(圍裙女店員正百無聊賴地使喚微型機器人幫自己美甲;一個瘦小而面容俊美的棕發男人流連於貨架上成排瓶瓶罐罐前)、一家臨時皮件暢貨中心(過季的皮包皮夾被散亂堆置於平台),而後往車站的邊緣處走去。

K來到置物櫃前。

接近一整面墻的大型置物櫃。仿佛由相鄰制式空間無性生殖復制而來;除了位置相異外,一格格置物空間皆不存在任何獨特印記。靈骨塔一般。K注意到頭頂的青白色燈光故障般明暗不定地跳閃著。

不規則氣流正卷動著紙張,擦刮出薄脆聲響。遠處約20米外,四個青少年一身花俏裝束,圍坐在地上打撲克牌。疏疏落落的笑語。一個穿著暗紅色厚夾克的流浪漢癱坐於置物櫃旁的墻角,夾克帽緣蓋住眉心,前襟幾撮花白須發垂落。

他低下頸子,整個人瑟縮於臃腫而臟汙的衣物中。

K對那流浪漢稍作觀察。伴隨著混濁的鼻息,那流浪漢的軀體規律地一起一伏著。像是睡著了。

似乎未有任何異狀。K自口袋中掏出指紋鑰,打開最左側下數第四格的置物櫃電磁鎖。

並非K預期中裝著現金的小信封。

是一個約略半個枕頭大小,頗具分量的深色紙袋。

K有些驚訝。他將紙袋卷成筒狀,插入褲袋,鎖好電磁鎖,立刻轉身離開。

便在此時,流浪漢醒了過來。他突然動了動肩膀,仰起臉(那臉因滿是須發而難以辨識五官),顫巍巍伸出右手。“先生。”他喃喃說著,而後又大聲起來,“先生。先生!”

K被嚇了一跳。他本能停下腳步,回過頭去。似乎是個有著綠色瞳眸的老人。“先生!”流浪漢坐直了身子,“先生,施舍一點吧,上帝會祝福你的!……先生,那些,火,火與光……施舍一點吧,先生,真的!”

K正想脫身;然而看似瘋癲的流浪漢不給他任何遲疑的機會。“先生,給點錢吧,”流浪漢掀起了連衣帽,說著說著便要站起身來,“給點錢,你會有好報的——”

K緊張起來。然而他明白,以目前狀況,不應作任何停留。“先生,你不能就這樣走掉啊,先生!……”流浪漢仍在他身後沒頭沒腦地喊,重復著怪異的語句,“你走了,我們的,那些行走著的人們,那些來來去去的靈魂……怎麽辦呢,先生,再給一點錢吧,”流浪漢並未起身,坐回地上,“施舍我吧,先生,給我錢,別看那紙袋裏的東西,別管它了,那不是你應得的,不是你該知道的,先生……雪呀,那是雪,宿命的,雪的話語,聽……”

K悚然一驚,幾乎就要停下腳步。但畢竟沒有。快步疾走的同時,K依舊清楚聽見流浪漢顛倒難解的話語:“先生,下雪了,光與火就要黯滅了,那些潮濕的氣味,潮濕的火,先生,雪愈來愈大了,窗簾被風吹動,紙牌就要被掀過來了,先生,施舍一點吧……你不能走,別看,不該是這樣,那不是你能承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