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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女孩與我相像。這表示女孩至少象征著我個人的部分自我。K與陌生女孩間的親密舉動以及歡愛細節,有部分是在現實生活中我與K確曾經歷的。雖則並非全部,但同樣暗示了這陌生女孩與我之間的關系。總之,陌生女孩應是“我自己”的部分投射。

接下來我試著分析這夢境中最詭異的部分:那神秘的“重復感”。往日重現。我是在K與女孩辦理登記入住手續時,突然領悟到“他們在重復著我與K曾經歷過的所有細節”的。我認為登記入住可能象征著某種“開端”。一重大事件、重大階段之初始。然而奇怪的是,這重大“初始”所直接啟動的,竟是某種對過去的重復。

我傾向於把這樣的“重復”解讀為我的個人願望。原因之一是,此刻當我回想夢中情境,當我回想K與我之間互動的細節,我並不覺得那眾多親密細節帶給了我任何負面感覺。相反地,那些K與女孩之間的舉動(無論是現實中K與我共有的記憶,或只存在於夢中的記憶),帶給我的感覺都是寧靜而美好的。如果可以,我其實非常願意再次經歷那些。我期待再次與K輕輕勾著無名指與小指在林間散步。我還記得他摸著我的臉說我像個天使,摸著我的背問我把翅膀藏到哪裏去了。我還記得他曾開玩笑說要把我們在台灣北海岸相遇的日子定為天使節……

當然在夢裏,K終究是和別人在重復這些事了。這令我傷心。這不是個全然美好的夢。但總之,那些舉動,那些細節依舊令我感到甜蜜。

房間的玻璃是黑色的不透光玻璃,自室內無法清楚看見室外景物。但室內光線亦十分昏暗,理論上,亦無法自外部窺見室內陳設。如我所述,窗玻璃上所見的只有室內景物極淡的倒影。換言之,這是個“內向空間”。即使試圖向外窺視,但能被看見的始終只有自己。甚至當外界有人突然敲響玻璃窗時,K與女孩的反應並非向外探視,而竟是看向蹲踞於室內一角的我。

我認為這意味著“自我”的晦澀與黑暗,以及此一夢境的隱秘性質。這夢境在暗示著,一切內容都直接指向我自己的私密情緒。

此時,在K與女孩的凝視下,我的形體忽然出現了。此點亦十分難解。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釋是:這是一種對“自我凝視”(那黑色玻璃窗上室內陳設之倒影)的正面回饋。若嘗試做更進一步的引申,或可如此解釋:女孩代表了“一部分的我自己”;而在K與女孩(一部分的我自己)的關系中,如果出現了某種外在契機(玻璃窗上的敲打),而我又能夠把握這樣的契機,對自己進行更為深沉的省思的話,那麽我將能夠更了解自己。我的形貌將更為具體。

或說,我將更清楚自己在這段愛情中的模樣。

這也算是某種願望的投射吧?當然,我依舊對自己在這段愛情中的角色感到遲疑……

而若是接受這樣的解釋,那麽夢境的結局或許正暗示了“凝視自我”所可能得到的答案。夢裏,在K與女孩望向我、我的形體突然出現後,我領悟到“時間已然經過了一億年”。且這並非單純只是我心中浮現的概念而已。我尚看到了那一億年間時光流轉的心像。那無數風物之變幻。我試著針對那樣流轉的心像做自由聯想,然而我想起的卻是一個表面上毫不相幹的場景。

那同樣來自我的童年經驗。四五歲吧,在那段我與父親、母親共同生活的短暫時間裏(地點是在台灣北海岸),我所存留的另一段關於溫泉旅店的記憶。我們一家人投宿於離家鄉不遠的溫泉旅店中(依地緣推斷,或許是台灣北部草山中的溫泉旅店)。隔日清晨,我在床褥上醒來,父母尚在熟睡,窗外光線昏暗,霧露彌漫。如同水面油花,空氣中浮漾著淡淡的硫磺氣味……

我清醒了許久。而我的父母始終不曾醒來。

這是我所聯想到的記憶。奇怪的是,印象中這樣的過程似乎發生了許多次;甚且每次都重復著同樣的程序:溫泉旅店的隔日,將醒未醒的光線猶且被拖曳在黑暗的邊緣;我在清晨的硫磺氣味中獨自醒來……

坦白說,我想我實在沒有能力解釋這樣的自由聯想的結果。表面上,這樣的記憶與“時間已經過了一億年”的夢境結局彼此連接;然而事實上它卻像是與夢境前半部的細節更有關聯。無論是“溫泉旅店”這樣的地點,抑或是“相同程序之重復感”,都十分類似。而父母的沉睡則意味著他們的死亡。如此寧靜而孤獨。我想夢境中滄海桑田的變幻(人化為骨,森林成為沙漠)也是一則悲觀的預言。在時間流轉中,“我”終究會是孤獨的。那旅店房間終究會是孤獨的。無論是K、我的母親、我的父親,一切都將被隔絕在一億年的時光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