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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2月9日。淩晨時分。D城。高樓旅店。

怪異的是,僅僅兩周後的此刻,K已無法清楚憶起當時那夢境之後續了。或許那夢境就這樣結束了?他甚至無法確定夢境的初始是否真是如此。那是黎明時分嗎?或其實是個黃昏?星群們真的都墜落了嗎?它們真的一顆顆,都沾滯在他與Eurydice身上了嗎?又或者,在那廣漠湛藍的靜水之中,真有無數細小海星的存在嗎?或者那只是天上星群的倒影?

更有甚者,K已不再記得其他的夢境了……

不只有那個夢境的。當時,在Eurydice的河岸公寓裏,他該是全數檢視了四個夢境。四個Eurydice的夢境。她將它們記錄下來,而後都交給了生解,提交了夢境報告……

Eurydice還說了什麽?那剩下的三個夢境,又是什麽呢?

K現在全都不記得了。失憶的空白。如同K終究無法想起,許多年前,在聽Gödel敘述完他的故事之後,那審訊究竟是怎麽結束的了……

(是了,那就是第二次,他被自己不可信的記憶所挾持……)

K起身,再度踱至床邊,看Eurydice纖細白皙的手腕裸露於被褥之外。

K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感覺她細微的脈搏跳動。

他俯下頭,將臉頰輕輕貼上。

他以臉頰細細愛撫著Eurydice的手,感覺淚水在臉頰與指縫間慢慢暈開。

人如何感覺自己的心跳?人如何感覺?K想。多數時候,人無法直接感受自己的心跳。某些時刻,人能透過自己的某些感官察覺血液的搏動——在耳際聽見鼓聲,看見視野中亮度細微的閃爍,察知肢體的微小震顫,等等。但唯有在極少數時刻,在情緒受到某些極具侵略性的擾動時,人才能直接感受到胸腔中心臟的漲縮鼓動……

或許與真正的人類相比,作為一個生化人,對K而言,這樣的時刻顯然更為稀有?

他真是個情感淡薄的生化人嗎?

是以,此刻回想,或許當時,在檢視著Eurydice的四個夢境時,他可能已初步啟動了自己的失憶程序……

因為他感覺空白。因為他感覺暈眩不適。因為他的感受與聽完Gödel告解時的立即反應極為相類:那其實是某種“充盈”,某種“填滿”,某種心跳,生命之掙紮翻騰,且不可思議地懸宕於體外……

高樓窗外,天空正向夢中的顏色趨近。而Eurydice並未被驚醒。或許她的夢是不易醒的。或許人類的夢,終究是不易醒的。咬牙切齒堅持著不願醒。K想起在他們猶相互愛戀著的日子裏,有少數時刻,Eurydice來到他家過夜;隔日早晨,K已醒來,Eurydice尚在酣眠,赤裸的身軀被包裹在單薄被褥中。不知是晨間光線抑或K的起身侵擾了她的酣眠,她發出細微夢囈,輕輕翻身,蜷曲的草葉般調整了舒展的方向。浸沒於光線中的,是她弧度優美的頸項,她的鎖骨,她白皙如玉的裸肩……

而有時並非如此。一同旅行時,多數時候,她會較他早醒。那時,總是她驚醒了他。

(還想睡嗎? )

(嗯……)

(你再睡吧。)她溫柔笑著,親了他一下,拍拍他的臉。(我先出去買早餐。)

像是她讓他讀她隨手的塗鴉和筆記。比K本人可愛一百倍的漫畫K人偶。撞到頭腫了大包的漫畫K人偶。沒頭沒腦的只言片語:喜歡K。想念K。想念K早晨未醒的呼嚕。想念K的手,想念他用手背摸我的臉。想念K皺眉。想念K皺眉後再笑。想念K笑起來像個孩子。想念K看書做筆記念念有詞。想念K叫住我又說他忘了他要說什麽懊惱的模樣。想念K陪我逛街買衣服嘖嘖稱奇不知為衣服還是為我。想念寫不出來也寫不完的那些想念……

是不是,終究是,Eurydice對他的愛,教育了他?

K又想起了跳舞女孩和他們的密語。那回他在市集裏看見一個發條人偶(多麽古典懷舊的機械啊)。旋轉的跳舞女孩。圓笑臉,紅艷艷的雙頰,夏日寬邊帽,飛揚如花朵般的裙擺。他直覺她會喜歡,買了回來送她。

跳舞女孩的舞步並不尋常。那不單純是自旋而已。松開發條,她會嘀嘀嗒嗒地邊跳邊走,一面旋轉一面前進。那是個美好的黃昏時分,他們已在Eurydice的河岸公寓裏膩了一下午,看著跳舞女孩在臥房的地板上嘀嘀嗒嗒地向前行去。女孩繞不開床腳,撞了兩次後隨即倒地不起。當然,即使倒地不起仍持續著原先的舞步,側著身子一跳一跳的。

窗簾剪碎了視野。黃昏的陽光拖曳著影子。

“叫她阿跳好了。”Eurydice突然說。

“你才是阿跳。你走路跟她很像的。”

“哪有?”

“有啊,”K說,“我想你平衡感有點問題,走路像跛腳的毛毛蟲——”

“喂!”

“好了,以後就叫你阿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