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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2月2日。晚間9時25分。V鎮。夜間市集。

藏身於巷弄間的老舊小型夜間市集。傍晚才下過大雨,但地面濕跡已消失。薄荷般的涼意浸潤著空氣。或許亦因為先前的雨,盡管人影雜沓,人潮卻不擁擠。市集裏彌漫著某種閑散疏懶的氣息。

K與Eurydice刻意稍稍分開了些距離,相距數步走入市集。攤位上懸浮的無線黃光照明與一旁商家的各色店家招牌點亮了周遭的黑暗。他們走過幾處小吃攤、橡皮人偶小玩具攤(K還裝模作樣買了兩個玩偶,米老鼠與不知名的大象寶寶)、女性內衣與飾品攤(戴著大耳環的刺青女老板正唧唧呱呱與友人聊天,還自拍起來)、日本料理店(生意冷清)、擺了三台電動遊戲機與兩台夾娃娃機的窄店面(一對情侶專注地操縱著夾娃娃機裏的章魚軟觸手),而後拐進小巷。

小巷位於夜間市集中段。入口處有個台灣米粉湯小攤。一個滿臉胡楂的等餐男人盯著小型顯示器屏幕直看,店家招牌的白色冷光打亮了他浮腫的臉。擺放小菜的玻璃櫃後,另一個男人穿著圍裙忙著料理食材。有個也穿著圍裙、牛仔吊帶褲裝扮的少女站在攤位前攬客:“米粉湯,米粉湯好吃又便宜哦……”

小巷一側是一處已打烊的傳統市場。承襲古典時代格局,攤位與攤位間並無明顯區隔。層層疊疊的鐵皮屋頂。腥膻味,鐵銹味,食物、餿水與菜葉腐敗的氣味。雨水滴響。廊道上燈光多已熄滅,僅余下兩盞昏暗的白色日光燈。透過屋頂縫隙,來處不明的光微微敷亮了地板。

“新月旅社”座落於小巷深處。那其實是一棟五層樓高的舊公寓。門廊旁,燈箱招牌缺了一角,電線與燈管如死去的機械人筋脈般彼此糾纏著。而門廊正中是一扇玻璃大門;年深日久,玻璃呈現某種煙熏般的黃褐。

K與Eurydice一前一後推開旅社大門。

空間窄小。櫃台。會客處。滿是灰色銹斑的金屬骨骼支架著玻璃板,黑色小幾挨擠著一張舊紅皮沙發。那椅背邊緣皆已磨損起毛,如皮膚上微小的白色脫皮或瘢塊。未愈的傷口綻出白色縫線與暗黃棉絮。

而櫃台桌面貼皮亦已損壞。破口邊緣,塵垢積累,塵垢色澤替代了真正的顏色。櫃台上默立著一盞舊式台燈。一朵半萎玫瑰插在綠色玻璃瓶裏。

一切皆是古典時代的陳舊樣式。天花板上的吸頂燈呼吸著無色光霧。櫃台後的狹窄空間裏則是空無一人。

K走上前去按了兩次櫃台上的響鈴。

十數秒後,走道盡頭出現了一個女人。

女人喊著“歡迎光臨,抱歉讓您久等了”之類的客套話快步來到櫃台旁。她鉆進櫃台,拿出一本住宿登記簿,按開台燈。“兩位想要住宿?休息?”

“休息。”K說,“現在這時段你們提供休息嗎?”

“可以的,沒問題。”女人潦草微笑。這是個東方女人,五十多歲年紀,皮膚褐黃,花白卷發,身形微胖,穿著一件黑白相間短袖洋裝。那洋裝的剪裁與版型極普通,像是在小巷外夜間市集中販賣的廉價品。她的手腕上戴著一個玉手鐲。

K注意到女人還穿著拖鞋。她臉泛油光,發絲黏在額頭;眼皮浮腫,暗影下,因無數日常瑣事而疲憊不堪的眼神。

“你們價錢怎麽算?”

“休息的話是55點,”女人熟練應答,“時間是三個小時。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再加時延長。”

“可以指定房間嗎?”

“當然。”女人一臉職業化的疲倦笑容,“只要有空房,我們盡力配合。所以……您需要什麽樣的房間?面向後側嗎?後側是更安靜些——”

K打斷她:“我們要309號房。”

笑容消失了。“沒有這間房。”女人顯然有些驚訝,“三樓只有8間房。到308為止。呃,我想還是請您告訴我您的需求——”

“我們要309號房。”K重復,“309號房。我們只要這一間。其他都不要。”

“確定要309號房嗎?”仿佛換上另一副面具,女人眼神中的疲憊與黯淡倏忽消失。陳舊的光霧中,她面容嚴肅,洞黑瞳眸藏匿於眉睫暗影中。K這才發現她其實有一雙美目。她瞥了K身後的Eurydice一眼,“方便讓我讀一下兩位的芯片蟲嗎?或者,其他身份識別文件?”

“這,”K遞上名片,“我們現在只有這個。”

女人接過名片,端詳半晌。“先生,您還有其他文件嗎?光是名片我們很難讓您辦理登記入住手續。”她將名片遞還給K,“也許,關於您如何知道我們新月旅社——”

“還有這個。”Eurydice緊接著遞出全像地圖。

女人接過地圖。她初始尚有困惑,但隨後立刻微笑起來。“好的,”她將全像地圖遞還,“關於全景,我自己也很關注。兩位跟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