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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2月5日。夜間10時29分。台灣北海岸。

背離於海。這是個地形狹長的微型谷地。兩座平緩小丘夾立於旁。谷地一側,窄仄的產業道路沿著山坡蜿蜒而上。

小路荒僻。除了雜草蔓生的田野外,路旁盡是廢棄農舍與工寮之類的簡陋建築。遠處,樹與樹沉入暗影中。清冷山嵐掩襲而下。如霧氣之幽靈。

車輛駛近一座矗立於山坳陰影處的小型建築。為了掩人耳目,他們並未駕駛飛行船。

建築看來就是工寮模樣。粗糲的混凝土。古典時代的鐵窗與石棉瓦。破損的,塵灰覆蓋的玻璃窗。

室內並無任何光線。

“到了。”

店主關上車門。沙塵自地面揚起。但由於亮度晦暗,那沙塵並不是可見的,僅有氣味存留於人的感官意識之中。

“兩位請稍等——”

店主的臉隱沒於帽檐陰影下。他按下門鈴(泛黃塑料殼上的紅色小鈕;電線松脫外露),而後敲門(質地粗廉的鋁門)三下。稍停,而後兩下,而後一下。十數秒後,重復一次。

門內響起輕微腳步聲。

“誰?”男聲。

“是我。”店主回答,“Remembrances。”

門開了。男人立於陰影中。黯淡燈光自外斜斜射入。他的下半身浸沒於某種昏昧的、光的液體之中。而上半身仍與黑暗融為一體。如黑暗之一部分。

“為你們介紹一下——”店主說,“這是J。”

“經紀人J?”K問。

店主微笑。“是,經紀人J……J,這是K,這是Eurydice。”

J點了點頭,沒說什麽。三人分別握了手。

燈光亮起。K發現他們置身於一處粗陋工寮室內。

地面仍是水泥裸胚。墻上掛著三件雨衣、一件臟汙外套。幾張滿是銹斑的鐵骨桌椅散置於空間中。兩頂工程用安全帽掛在椅背上。一支手提照明器,一些刀鋸、泥鏟之類的工具被堆置在椅面上。由那工具上殘留泥水痕跡與銹痕看來,顯然已許久未曾使用。

而J則穿著式樣極儉樸的襯衫與外套。他中等身材,整齊的灰白短發,樣貌氣質確與《最後的女優》中穿著鼻環,滿口生意經的“經紀人J”大不相同。且非但如此,與紀錄片中完全相反,他似乎是個極沉默之人。截至目前他未發一語。

他向眾人比了個手勢,而後走向室內一角的階梯。

那是個向下延伸,僅容一人的窄梯。仿佛要通往這工寮的地下室一般。僅由混凝土砌成,沒有扶手。

眾人依序步下階梯,進入其下被重力所牽引的黑暗之中。

呼吸與步伐於空間中回蕩。空氣冷涼。K突發奇想:似乎他們正身處於一巨獸頭顱之腦葉表層,正試圖沿著那曲曲折折,迷宮般的神經回路,緩緩下降至被那巨獸拋擲至意識邊緣的廢棄夢境中……

(飄浮的電梯。

他置身於一飄浮電梯中。空間全然封閉。外界任何景物皆不得見。且不僅電梯是飄浮著的,K自己亦飄浮於電梯中。他看見電梯的樓層指示燈像賭場裏的吃角子老虎機器般淩亂亮起。25樓、19樓、48樓、7樓、B1、89樓……

甚至某些時刻,指示燈同時於兩三個不同樓層處亮起。

K慌亂起來。他試著碰觸電梯墻面,蜂鳥般舞動自己的手臂,試圖尋找著力點。但終究無法觸及任何事物。

K突然領悟,他正身處於真空中。電梯內並無空氣。除了他自己之外,那周遭環繞著他的空洞是真正的空洞。沒有任何介質存在……)

黑暗中,如某種撐持,K感覺自己的肩膀突然被碰觸。

那是Eurydice的雙手。K清醒過來,隨即領悟方才短暫的失神竟使自己處於某種傾墜狀態——

“組長,到了嗎?”店主突然開口。

“到了。”J簡短回答。

較之預期,窄梯延伸至地底更深處。但那路徑亦非直線往下,而是經過了許多鋸齒狀的折返。仿佛繞行於古典時代老舊公寓的狹仄樓梯間一般。且此處空間並無任何照明。僅有來自方才地面室內的光線。那被眾多參差遮蔽物所剪碎的,光的破片。奇異的是,或由於墜速過慢,那光線之下落竟似乎改變了這空間之實體感,仿佛重力方向已有了細微偏轉,牽引之力亦似有若無一般。

K心中默數。經過了八個折返處後,階梯終止。他們穿過一個空無一物的,墓穴般的地下室,來到一座安全門般的厚重鐵門之前。

J依舊保持沉默。他取出一串古老的機械式鑰匙,試著開啟鐵門。

(K注意到他一連使用了三把不同鎖匙,連續開啟了門上的三道鎖。)

J推開鐵門。

他們置身於一座寬廣空間中。

如同通往此地的工寮與地下甬道,這同樣是個廢墟空間。雖則頂部不高,占地卻相當空闊。以立身之地起算,甚且無法以視線清楚標定這空間之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