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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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像一撮茶葉,在似水的光陰裏翻騰、綻放,百般滋味皆隨氤氳茗氣裊裊而散,沉澱下片片殘渣,折射出一幕幕不期而遇的曾經和未來。

這座城市的天氣恰似它漫長而神秘的歷史一般難以捉摸,又是一個比冬天還冷的春天,被嚴寒嚇破了膽的太陽寶寶裹著厚厚的烏雲賴床不起,風媽媽絮絮叨叨地吹趕也沒能把他揪出安樂窩,發愁的老天爺撓下紛紛揚揚的頭皮屑,鋪出一個粉妝玉砌的世界,壓得大地喘不過氣來。

對男人們來說,春天向來是危機四伏的,單身者要忍受寂寞思春的煎熬,這種孤獨感只有在浩瀚宇宙中虛耗了億萬年青春的地球才能體會,而不孤獨的男人們更是步步驚心,情人節連著三八節,被嗷嗷待哺的商家們輪番宰割,飽受淩遲之苦。

這般季節,如此天氣,又恰是百鳥歸巢的薄暮時分,原本僻靜冷清的學府南路顯得更加空廖深沉,排列整齊的梧桐樹隔著寬闊筆直的車道遙遙相望,宛如兩行刻意拉開的鏈牙,敞露出大學城粗糙不羈的胸膛,放肆地引誘著灰蒙蒙的天空,貪婪地吞噬著每一朵投懷送抱的雪花。

一輛銹跡斑斑的自行車毫不留情地刺入學府南路,吱吱嘎嘎的銳響瞬間攪黃了天與地的幽會,順便為千瘡百孔的雪地添上一道歪歪扭扭的新傷。

騎車的是位十八九歲的少年,儀表堂堂,卻有一臉在零下十度的淩晨五點時被人突然掀了被窩似的苦大仇深;文質彬彬,卻有一副看見陌生老太太摔倒二話不說就敢扶的視死如歸;氣喘籲籲,卻有一股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百折不回。後座的女孩眉目清秀,容光煥發,哼著小曲,兩只手各提著七八個鼓鼓囊囊的袋子,遠遠看去如同一架掛滿導彈的武裝直升機貼地飛行而來。這個女孩和這些“導彈”,便是騎車少年苦大仇深的根源。

少年名叫鄭能諒,這是他第一次陪秦允蓓逛街。十個小時前,他之所以會做出這個勇敢的決定,主要是出於好奇與憧憬。他想,從小到大都沒有和女生單獨逛過街,那會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應該像初戀般美好而奇妙吧!

年輕人不懂事,免不了要為自己的“很傻很天真”付出慘痛的代價。鄭能諒完全沒有想到秦允蓓能連逛二十八家商場毫不疲倦,也沒有想到她能連買三十五單毫不眨眼,更沒有想到她會把他當成免費搬運工毫不商量。這只能怪他太不了解女生,要知道,逛街狀態下的女生都會變身成自然界最生猛的動物,瞬間擁有獵豹的速度、水蛇的靈敏、犀牛的耐力、狼犬的鼻子、蝙蝠的耳朵、貓頭鷹的眼睛、鯨魚的胃口,以及巨猩金剛的霸氣。

在此之前,鄭能諒一直很不理解,身邊那些有女朋友的男生們為什麽大多目光呆滯、萎靡不振,經過這次逛街初體驗,他頓時覺得這個問題不需要從別的方面找原因了。

秦允蓓是那種看《建國大業》不出三分鐘就能睡著,散場的時候還會揉著眼睛問你結局“建成功了沒”的女生,出了名的神經比腿還大條。所以當她一大清早沖進男生宿舍找鄭能諒陪她去逛街的時候,鄭能諒也沒有察覺什麽異常——連看門大爺和沒起床的舍友們都沒察覺什麽異常,因為秦允蓓平時就打扮得跟個假小子似的,反倒是進女生宿舍經常被攔下來。

秦允蓓一如既往地風風火火,拽著鄭能諒掠過一條條車水馬龍的街道,闖入一座座富麗堂皇的大廈,賞遍一片片琳瑯滿目的商品。一路走馬觀花,鄭能諒倒也長見識,在這座他已經生活了大半個年頭的城市裏,竟有如此多未曾領略的繁華,權當深入群眾考察民生順便鍛煉身體了。

然而,危險不期而至。秦允蓓猛地在一個化妝品專櫃前刹住腳,從那五花八門的品牌中挑出一個精致小巧的方盒子,隨口問鄭能諒:“你看這款怎麽樣?”

女生隨口問出的問題,男生絕對不可以隨口回答。鄭能諒深知這個道理,於是輕輕地接過盒子,托在掌心,仿佛托著一枚帶有水銀平衡裝置的定時炸彈。他氣沉丹田,屏住呼吸,目光一寸一寸掃過盒子的包裝,努力從字裏行間搜索蛛絲馬跡。可惜那上面印的全是法文,把他看得一頭霧水。標價倒是通俗易懂的阿拉伯文,卻令他的一頭霧水瞬間轉化成一頭冷汗。

“至於嘛?一瓶面霜而已,瞧把你緊張的,都快成面癱了。”秦允蓓又好氣又好笑。

“原來是面霜啊,難怪我的臉覺得這麽酸。”鄭能諒嘴上調侃著,心裏卻想著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這丫頭明知我對化妝品一竅不通,為什麽還問我的看法?難道是暗示我買來送給她?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麽他急需一輛救護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