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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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那個蕭瑟的深秋,有兩件事對鄭能諒的生活產生了深遠影響:打掃廁所與單相思。它們被相提並論似乎不太妥當,但都與同一個女孩有關。

那間男廁所的玻璃窗顯然自從出廠以後就沒有清洗過,積累了不下數百種不同形狀和類別的汙垢,令鄭能諒等四人不得不懷疑包處長跟負責打掃廁所的清潔工是近親或者有過命的交情。

消滅這些汙垢的過程相當漫長,他們用抹布、砂紙、鉛筆刀、手指甲等工具嘗試,均告失敗,最後向附近工地上的工人借來小鏟才略見成效,其實他們本來想借的是錘子,直接把玻璃統統敲掉換新的更省事,可是他們沒錢。

起初三人都小心翼翼地刮,生怕把玻璃刮花了,後來黑框眼鏡提議把玻璃想象成包處長的臉。這一招非常實用,大家迅速拋開一切顧慮,使出渾身解數,三下五除二便搞定了所有玻璃窗。看著完好無損的窗戶,鄭能諒感慨萬千:“這臉皮真是刀槍不入。”

包處長經常教育學生們:“不要把體力勞動僅僅當作體力勞動。”這句話包含了辨證的思想和豐富的教育意義,通過那次勞動改造而被鄭能諒領悟。他發現刮玻璃不僅鍛煉了他的獨立思考能力,還培養了集體協作精神並提高了攀爬技巧和體能,簡直是一門藝術。

藝術總是導人向上的,並且非常美好。因此當鄭能諒爬上廁所的窗台開始辛勤勞動時,便看見了美好。

這個位置的視野十分開闊,對面學生公寓的景物盡收眼底,欄杆上五顏六色迎風飄揚的內外衣褲、屋子裏千姿百態琳瑯滿目的高低鋪、桌子旁光著膀子圍坐一圈打撲克的男生們、從窗戶冷不丁飛出來的方便面盒,這些都算不上美好,除了從一樓大門走出來的那位窈窕淑女。

此時,午後的陽光、徐徐的微風、斑駁的樹影以及安靜的校園,如同一套配合默契的電影制作班底,恰倒好處地營造出一個近乎完美的邂逅場景,並鮮明地烘托出女主角的恬靜怡人。

男主角在距離她數十米的高空,這種居高臨下的視角令他找到了蜘蛛俠的感覺,而忘記他其實是以清潔工的形象出現的。他像只考拉一樣抓著框架蹲在窗台上,戴著耳機,沐著陽光,想起了一些浪漫的電視劇場景,情不自禁揮了揮手中代表純潔的白圍巾(其實是水泥鏟),招呼道:“嗨!散步麽?天氣真好。”

他想象著孟楚憐會微微仰起無暇的面龐報以嫣然一笑,而後娉娉裊裊碎步離去。可真實的情況是,孟楚憐茫然四顧,除了依稀看見對面五樓有位張牙舞爪的潔廁工人以外,什麽也沒找到,於是很納悶地走掉。

耳機裏蕩漾起《沉醉於風中》風一般的旋律,風未動,心已動,風乍起,人更醉。這一場持續數十秒的插曲,在孟楚憐的記憶中也許只是過眼雲煙,不出一個禮拜就會被刪除,卻叫鄭能諒過目不忘。在此之前,對於他來說,孟楚憐是一個漂亮女生,長得有些特別,興趣與眾不同。但這是個比較朦朧的印象,他描述不出她的特別,勾畫不出她的不同,直到這次相遇。嚴格來說,這都算不上相遇,他們隔著很遠,也沒有交談,但她的特質已浮出水面,那是一種純粹的美。

在此之前鄭能諒也見過一些純美的代表,清晨花瓣上的露珠、上學路上的小橋流水、神保史郎筆下的花仙子、83版《神雕俠侶》中的小龍女。將孟楚憐歸為這一類,需要有一點實在的依據。這不難找,她的眼神單純,笑的時候鼻梁微微皺起,嘴角上方還有淺淺的酒窩,猶如海棠醉日,錦上添花。

如果孟楚憐的吸引力只在五官和氣質,那麽幾年後當鄭能諒走進美女如雲的大學校園時,也許很快便會將她淡忘。不料,孟楚憐做了一件讓鄭能諒刻骨銘心的事。

那是一個晚自習,高一(2)班教室裏和往常一樣,有的在吃零食,有的在聽隨身聽,有的在看武俠小說,有的在玩跳青蛙。一個形容委瑣的陌生人鬼鬼祟祟地從門外閃進教室,和班主任的風格很像,頓時引起一陣驚慌。眾人定神一看,發現是個乞丐,更加驚慌。

乞丐打扮得很專業,有碗有傷有破衣有拐棍,舉手投足都對得起身份。不巧那時候正好是愛國衛生月,因此當他一絲不苟地挨個座位進行乞討時,既愛國又講衛生的好孩子們紛紛如見鬼魅般作鳥獸散。

這種反應讓乞丐感到有些孤獨,黯淡的目光從他的眼角垂落,灑向手裏的空碗,彈起一聲輕輕的嘆息,在教室裏蕩來蕩去。

“你們怎麽可以這樣?太沒有同情心了!”伴著一聲正氣凜然的嬌叱,一個柔美的身影挺身而出。她絲毫不懼眾人異樣的目光,大步走到乞丐跟前,深情凝望著他,眼神有些迷離,櫻桃小嘴微微顫動,情緒相當飽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