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

我醒著。

你怎麽知道?你的周圍一片漆黑。你正飛向世界的最深處。你看到了什麽?

什麽也看不到。

你看到什麽?

我看到我面前的儀器亮著兩顆綠燈,顯示出內外壓、氧氣存量、我下滑時的傾斜角度、燃料存量和速度。它測量水的成分,我看到了數據和表格;還有傳感器測量艇外溫度,我看到一堆數字。

你還看見什麽?

我看到水中旋轉的東西、探照燈照出的狂亂落雪、沉入深處的微小有機物。水裏充滿有機化合物,看起來有點混濁。不,是很混濁。

你看到的還是太多了。

難道你不想看到全部?

全部?

韋弗下潛了將近一千米,沒有遭受攻擊。既沒有遇到虎鯨,也沒遇到 Yrr。深飛運作得無可挑剔。

她以橢圓弧線盤旋而下。不時有幾條小魚進入燈光照射處,又一閃而過。腐殖質在周圍滾動。磷蝦被照亮了,所有微小的甲殼類都只有一個白點大。多如繁星的微粒將所有光線反射回光源。

深飛的探照燈向前射出臟灰色的一團光,她已經緊盯那團光十分鐘了。人工照亮的黑暗,再也照不亮什麽東西的光芒。十分鐘,這十分鐘裏她失去了速度感和時間感。每過幾秒鐘她就檢查一下儀器,以便知道她的速度有多快、潛得多陡,又過了多久。

她可以依賴計算機。

她當然知道,正和她悄悄對話的,是自己的聲音。那是所有經驗的結晶,那是透過學習和觀察所得的知識淬煉的成果,那是現有理解力的精華。同時,某種東西正從她體內和她對話,她之前並不知道有那東西,那東西正在提問、提議、讓她困惑。

你能看到什麽?

很少。

說很少還太誇張了。只有人類才會有這麽荒唐的念頭,在外在環境暗示某個感覺器官已不管用時,還如此依賴那器官。卡倫,無意冒犯你的裝備,但一小束光線幫不了你。你的光線只是一道狹窄的隧道,一座監獄。解放你的意識吧。你想看到全部嗎?

想。

那就關掉探照燈吧。

韋弗猶豫著。她是有這打算,她得關掉探照燈,好看到黑暗中的藍光。但何時呢?她嚇了一跳,她是多麽依賴這可笑的光束啊。她牢牢抱著那光束太久了,就像在被子底下打開了手電筒。她依次關閉強烈的探照燈,最後只剩下儀器上的小燈。如細雨般的微粒從眼前消失了。

黑暗包圍了她。

極地的水是藍色的。在北極、北大西洋和部分南極,含葉綠素的生物太少了,無法將海水染綠。水面下幾米處的藍就像天空。就像一艘太空飛船裏的航天員看著他熟悉的藍色,離開地球愈遠,那藍就愈深,直到太空的黑暗最終將他吞沒,潛水艇也以反方向沉向一個充滿謎團的黑暗空間。實際上,無論朝上或朝下,都沒有差別。這兩種情況下,隨著熟悉的地景漸漸遠去,熟悉的知覺也漸漸消逝。首先是視覺,隨後是重力感。海洋雖受地心吸力的法則所控制,但任誰處在上千米深的海底和一團漆黑中,都無從知道自己是正在往上或往下,你只能相信深度測量儀。無論是內耳或視覺都派不上用場。

韋弗將下沉速度調到了最大。深飛在短時間內穿越了這片顛倒的極地天空,光線很快就消失了。當深度測量儀顯示出 60 米時,傳感器仍可測出 4% 的海面光線,而此時她已經打開了探照燈。她是一個正努力用一盞燈照亮宇宙的女航天員。

醒醒吧,卡倫。

我醒著。

當然了,你還醒著,注意力專注,但你正做著不該做的夢。全人類都夢想著一個不存在的世界,然後被困在這白日夢裏。我們活在分類表格和準則的世界中,不能接受自然的原本樣貌。我們無法理解這世上的每樣東西是如何相互纏繞、彼此連結的。我們做了分類、排列,將自己視為至高無上。為了理解事物,我們需要符號及神,然後聲稱它們是真實的。我們總相信眼見為憑,但我們一描述了事物,就無法理解它。即使我們睜大了雙眼,我們仍是瞎子。卡倫,望向黑暗,看看地球深處躺著什麽,那是黑暗。

黑暗是危險的。

絕對不是!大自然在我們的眼睛之外獨立存在著,豐富多變!只有透過偏見的眼鏡看,它才變得如此貧乏——因為我們用宜不宜人來評斷它。我們總是只看見自己,即使在閃爍的屏幕中。在我們計算機和電視上,有任何畫面展示了真實的世界嗎?若我們總是需要透過樣板去理解任何東西——“貓”和“黃色”等,那我們的知覺還能讓我們看見多樣性嗎?人類的大腦用這種標準來對抗變化萬千,多麽驚人,真是個了不起的計策,讓人能理解無法理解的東西,但也付出了代價,生命都變得抽象了。最後出現一個理想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數十萬的女性套用十個超級模特兒的標準外形,每個家庭有 1.2 個孩子,中國人平均壽命六十三歲,平均身高 1.7 米。我們是如此迷戀標準化,以致我們忽視了,正常出自於異常,出自於差異。統計學的歷史是一部誤解的歷史。它幫助我們進行概括,但它否認變化。它讓我們疏遠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