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守望(第4/13頁)

他坐到電腦前整理記錄,表情很平靜。但廣寒子對他太熟悉了,所以他目光深處的洶湧波濤,還有偶爾的怔忡,都躲不過廣寒子的眼睛。可以斷定,剛才,就是監視系統中斷的那段時間內,老武康已經向他攤開了所有的真相,但少不了再三告誡他維持外表的平靜,絕不能讓狡猾的廣寒子察覺。那些真相無疑使武康受到極大震撼,但他可能還沒有完全相信。

這不奇怪,武康一直在用“我的眼睛”看“我的人生”。現在他突然被告知,你的所謂親眼目睹全是假的,你的人生僅僅是一場幻夢,你的妻兒只是電腦中的幻影,如此等等,他怎麽可能馬上就接受這個真相呢?

這個真相太荒謬了,太殘酷了。

兩人平淡地吃過午飯,武康說他累了,獨自回臥室午睡。廣寒子遙測著他的睡眠波,等他睡熟,悄悄把老武康喚到遠處的房間裏。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廣寒子微笑著,直截了當地捅破了窗戶紙,“武康,我的老朋友,很高興50年後與你重逢。”

老武康頗為沮喪,但並沒有太吃驚。他嘆息道:“我這張老臉早就風幹了,沒有多少過去的影子了,我還特意留了滿臉胡子,可惜還是沒能騙過你這雙賊眼!不過,我事先也估計到了這種可能。”

廣寒子笑了:“我就那麽好騙?山人有容貌辨識程序,可以前識50年後推50年,何況你的聲紋一點兒沒變。老武康,這些年盡管咱們斷了聯系,但我一直在關注著你。秋娥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對吧。”

“是的,她去世五年了。”

“你的小哪吒,今年應該是53歲吧。我知道他快當爺爺了。”

“對,謝謝你惦著他。”

廣寒子搖搖頭,感傷地說:“時間真快啊,所謂洞中只數月,洞外已百年。在我心目中,他還是那個嬌憨調皮的光屁股小郎當。”

老武康諷刺地說:“是啊,你要用這個模樣去騙各代武康嘛。正如那句格言:謊言重復多次就變成了真實,哪怕是對說謊者本人。”

廣寒子平靜地反譏:“那也是靠你的鼎力相助嘛,正是你提供了有關他倆的記憶。”它拍拍老武康的肩膀,直率地說,“咱們是老朋友了,不妨坦誠相見。講講你時隔50年重回月球的目的吧,你當然不是為了什麽太空葬。”

老武康既然被識破身份,也就不隱瞞了。“當然,不是為了什麽狗屁太空葬,我這把老骨頭葬哪兒都行,犯得著巴巴地跑到月球上來?實話說,我這次來是為了拯救—拯救這位武康的性命,也拯救我自己的靈魂。”

廣寒子冷冷一笑:“先不說拯救小武康的事,你本人的靈魂嘛倒確實該拯救。50年前,就是你告別我返回地球之後,把克隆體的永世生存權賣了2000萬元,直到晚年才想到懺悔。怎麽,2000萬花完了?”

老武康面紅耳赤:“你盡管罵吧,我是罪有應得。我那時年輕,想問題太簡單,我覺得把幾十個口腔黏膜細胞,再加三年的工作經驗和生活記憶賣它2000萬,是非常劃算的生意。”

“沒錯啊,太劃算啦,這筆錢幾乎是白撿的,你本人沒有任何損失嘛。”

老武康悶聲說:“廣寒子,看在當年交情的份上,你就別往我心裏捅刀子了。這些年,自打我想通那一點—我賣出的每個口腔黏膜細胞都將成為活生生的人,但他們將一輩子活在欺騙中,活在囚禁中,是21世紀的悲慘奴隸—我就逃不開內心的煎熬。”

“你還少說了一條—他們的人生只有短短三年!”廣寒子說,“倒不是克隆的身體不耐久,面是因為他們熬不過孤獨。在這座荒遠的監獄裏最多只能堅持三年,再長就會精神崩潰。所以昊月公司只得以三年為輪回期,把好端端的舊人報廢,用新的克隆人來替換。”

“沒錯,我再清楚不過了—我本人熬過那三年後就差點崩潰。”

“但有一點你還沒意識到呢。你不光害了各代武康,還害了秋娥母子—我是指虛擬的秋娥母子。盡管他們只是活在那個《元神》程序中,但那個程序很強大,可以說他們已經有了獨立的心智。小哪吒畢竟年幼,懵懂無知,但秋娥就慘了,甚至比克隆武康還要慘:她得苦苦熬過三年的期盼,然後程序回零,開始新一輪人生,新一輪的苦盼。到這一代為止,她的苦難實際上已經重復了十七次。”

老武康沉默了。過一會兒他恨恨地說:“沒錯,是我簽的那個合同害了他們,我是個可惡的混蛋。但你的老板更可惡,他為了節省開支,想出這個缺德主意。”

廣寒子搖搖頭:“不,你這樣說對施董不大公平。算上給你的2000萬,這個主意並不省錢。他的目的是為了避免‘人’的傷亡。你很清楚的,月球沒有大氣,隕石撞擊相當頻繁,這種災難既無法預測,也基本不可防範。你工作的那三年,就有兩次幾乎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