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骨蔔

夕陽只剩山邊的一抹余映,山巒烏影疊深,奔騰的溪水也即將冷透。

部落裏已燃起熊熊篝火,漿葉木被燒得嗶啵作響。這裏正要舉行一個莊嚴的祭祀。

整個部落的幾百口人面向西北方的可汗聖山坐成幾排,一邊唱誦一邊狂擊龍皮制成的小圓鼓。可汗聖山是部落最初的定居點,十余年前一場大火後只剩下幾塊殺人石。

山下的平地上,七個孩童邁著同樣的步子,捧著大大小小的卵石,一改平時的頑皮,神色嚴肅。卵石有點奇怪,不像是營地附近的灰色山石,而是發紅、發藍,五彩斑斕的,煞是好看。流傳到涅子這一代,這些卵石已有數百年歷史。它們是祖上獵殺的第一只巨龍胃裏的石頭,喚作“賈答石”。

孩童把四十顆石子圍成了一個圓圈,涅子穿戴齊整,站到了圈內。

石圈左右分別豎立著兩根長杆,杆長四五丈,頂端各掛一束飛羽,杆下端各拴著兩只小半月龍。龍作為祭品,飛羽是雕鷹的象征,象征著它們能夠飛到蒼宇,縮短人與悠悠騰格裏的距離。

今日的涅子看著像是換了一個人,她頭戴大絨發套,上面繡著淺色狼首,發辮收進發套,用一對大琥珀珠子連起來,再用金釵串好。顱門上固定著純白底色的套座,上面繡有一輪黑日圖案。兩邊的珠串順著雙鬢垂下串進坎肩,坎肩上繡滿了奔狼奔龍等吉祥圖案,彰顯著她大巫師的身份,看起來別有一番威儀。

要讓一個僅花信之年的姑娘贏得部落的尊敬,能夠令行禁止,涅子需要做很多很多的事。自數年前任大巫師以來,整個部落的祭祀、問蔔、醫治、祈福等事都落到她的身上。她閑暇時就在洞內修行,從未佩戴過一件首飾,沒穿過任何花色的袍子,不曾出遊享樂。雖親切近人,但幾乎沒人聽她說過一句多余的玩笑話,除了一絲不苟地履行巫師的職務,只談草藥、祝由之術。這種心無旁騖的執著,終於為她樹立起精明善治的大巫師形象,再無人質疑她的威嚴。

此刻剛過戌時,對涅子來說,守夜犬出沒的時分便是開始神界之旅的最好時機。

一個虎背熊腰的獵手,從樹下拖來一只小半月龍,捏住龍頸,踩住尾巴,尖刀一劃,掏出心來,鮮血湧出血管。獵手將龍血倒在一字排開的七個木碗裏,再從龍皮袋中倒出果酒。涅子雙手接過,用鮮筍尖兒似的玉指輕輕蘸上酒,向空中彈灑幾滴,朝三個方向祭獻神靈,接著灑向地面,最後輕點在自己的額頭。余下六碗,則接連灌入喉嚨。

“這姑娘海量呀!”趴在不遠處亂石堆中的嘲風忍不住嘆道。

嘲風服了幾次涅子的藥膳,情況大為好轉,也隨之不安分起來。雖然涅子再三交代祭祀儀式外人不能參加,但不說還好,說了反而讓嘲風好奇心大起。

身旁的貓瓦無奈一笑,心想萬一出事,以自己的功夫拍拍屁股走人,怕是誰也攔不住。可加上這個傷病初愈的拖油瓶,自己可沒安生日子過。

還有一件小事,也令嘲風想不通。他心中疑惑,貓瓦的面色為何比以前更加蒼白?

獵手們按照祭儀煮殺小半月龍,龍兒被卸成五大塊,在一口碩大的鍋中燉煮,大捆的藥草丟進鐵鍋之中,一下子驅散了周遭飛舞著的大群蚊蚋。不大一會兒,龍肉和藥草的濃郁氣味就從遠處飄了過來。

“狼的天空,龍的土地,賜我神助。偉大的騰格裏蒼龍之神,敬請降臨此處。”涅子高舉雙臂,誦念道。

隨著有節奏的鼓聲,眾人圍繞著兩根長杆行走,圈中的涅子抽出腰間的皮鞭,狀若起舞,吟誦的節奏也越來越急。修長窈窕的墨色身影被焰火映紅,皮鞭鞭梢發出巨響,空氣仿佛撕裂了似的,那架勢,像是驅趕著萬龍疾馳。

她突然癱軟下來,兩名黑衣少女將她攙住,涅子緊接著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叫,雙手在炙熱的空氣裏胡亂地抓著。

她幾近癲狂!

嘲風看呆了,竟直愣愣地站起來,所幸貓瓦一把按住了他。

貓瓦冷笑一聲,以為這少爺還是根基淺,這種跳大神的把戲有什麽好驚奇的?就在她準備在嘲風耳邊嘀咕一句時,一股涼意從腳底往上躥,經過咽喉蔓延到頭皮上,她霎時兩眼翻白,張嘴一陣幹嘔,模樣極是駭人。

貓瓦強忍住嘔吐的沖動,死死地抓住地上的雜草,愣是忍住沒發出任何聲音。當她下意識地看著被她抓住的草皮時,猛然發現自己的感覺出了問題。

距離感在急速地扭曲,手中的草皮正在一層一層地剝開。她嘗試著晃一晃自己的身體,感覺左右也出了問題,定了定神,草皮還是那樣的草皮,可又過了一小會兒,層層疊疊的剝離感又像濃霧一樣,把自己包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