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荒顏 第六章 夜宴(第2/4頁)



子夜時分,滿座的賓客裏,只剩下霍青雷,在下首默默地看著高歌狂飲的城主——看著他大笑,起舞,斷斷續續唱著自制的曲子。歌哭相接中,即使敦厚如他、也感覺到了一種積壓多年的絕望和激憤。

他忽然想起了白日裏尚未說完的往事——最後,星聖女為什麽沒有和公子一起逃出大光明宮?公子說,在他沿著絕壁攀爬,試圖離開昆侖絕頂的時候,那個少女在崖下張開銀弓,一連射了十三箭!最後一箭,將他釘在了絕壁之上。

這到底是為什麽?然而,他不敢問。如若公子不說,這樣的問題,永遠不會有人敢問。

“你還沒走?”似乎終於盡興了,耳邊的歌聲停了下來,公子舒夜大醉,踉蹌地扶著舞姬往內室走,忽地看到了滿座狼藉中按劍而坐的霍青雷。

“公子醉得厲害了,末將怕有什麽意外。”霍青雷老老實實回答。

公子舒夜大笑起來,伸出手,用力拍拍心腹愛將的肩膀:“好好好,你居然沒有被綠姬那個女人拉攏過去。是個男人!不然,你應該磨好了你的劍,趁著我大醉一劍砍下我人頭來!——不過,你以為我真的醉了麽?”滿身酒漬的貴公子拍著霍青雷的肩,忽地輕聲問,眼裏的神色卻亮如妖鬼,看得人悚然心驚。

“我這一生,只敢在一個人面前喝醉……什麽叫做刎頸之交,你知道麽?因為只有他要殺我,死在他手裏我都認了。”公子舒夜一手扶著舞姬,一手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踉蹌大笑,“大好頭顱,只送知己!——這便是刎頸之交!”

外面的月色很好,恍惚中如同滿地水銀。霍青雷隱隱有種不祥的感覺,公子這樣的話語,似乎已在回顧他的一生。

“是墨香?”他終於忍不住,接了一句。

公子舒夜身子一震,停下了腳步、擡頭望著庭外冷霜一般的月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許久,他的聲音有些迷惘,喃喃:“墨香?那是應劍而來的假名罷了……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麽,就把他當成了兄弟……”

霍青雷沒有說話,只是靜靜聽著,他知道公子很少有這樣的傾訴機會。

公子舒夜擡起頭,看著半空的冷月,喃喃:“也就是這樣的月夜啊……整個昆侖之巔到處流滿了血!在和沙曼華逃走的時候,我都沒有落下他。我告訴他那條秘道的位置,想讓他和我們一起逃走——結果……呵呵,在九月初九的深夜,我沒有等到沙曼華,卻看到無數中原武林高手忽然間湧現在大光明宮裏!那些人就是從那條秘道裏下來的!”

霍青雷失聲低呼——從那條秘道裏下來的?那麽就是說……

公子舒夜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多年後沉澱下來的、深不見底的沉郁:“不知道為何,那些中原武林人見人就殺、卻獨獨不和我交手——後來,我才知道,墨香叮囑過他們不要殺我。他不是什麽無名奴隸,竟是中原武林派來明教總壇的臥底!我和他出生入死五年,竟從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那個時候,我是不是比連城更愚蠢呢?”

中原武林應該至今記得那一夜:七大門派突襲昆侖光明頂,修羅場殺手全軍覆沒,連教王都受了重傷——而前去的七大門派高手,不知為何竟也無一生還。公子舒夜回顧著著血戰往事,語氣也轉為蕭瑟:“那一戰之後,中原武林一派蕭條,而魔教也一蹶不振。雙方都偃旗息鼓,培養新的精銳。”

就在那樣混亂的殺戮之夜,十八歲的他怔怔地站在後山那一條秘道上,眼裏充滿了絕望——他知道所愛的女子再也不會和他一起回歸故鄉了……沙曼華滿身是血的殺出人群,看到了他。那種眼神……他至今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百口莫辨。那一刹他只想死了——或許死了才能證明他並不是墨香的同黨,並不是中原派來的臥底?

公子舒夜嘆息著,眼神慢慢變冷:“我萬念俱灰,當時對外面一切都無知五覺。墨香拉著發怔的我,奔上了絕壁上那一條被稱為‘天梯’的秘道。沙曼華憤恨不已、在崖下一連射了十三箭,被一一墨香擋開。但最後一箭,終於把我釘在絕壁之上,連我懷中那縷發絲,都在箭氣中射得寸斷、碎裂入血肉!——如果不是穿著天蠶衣護身,我當即便該死了。”

說到這裏,公子舒夜擡起手按在胸口正中的傷口上,仿佛那處又劇烈疼痛起來。

“那時候我看到墨香一邊攀爬,一邊用劍削砍著天梯上可供落腳的隱秘木樁。我驚怖欲死:他竟是要斷了這唯一的通路,讓那些中原武林精英也死在昆侖絕頂!他被那些中原武林作為棋子和死間使用,一朝得了機會、卻要翻過來葬送所有棋手!”公子舒夜的聲音有些顫抖,忽然不說話了。顯然當日的情形,依舊讓他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