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賦 第六章 湖畔(第2/3頁)



那些在後天成長出的種種性格,比如權謀、野心、手段、嫉妒、獨占,在活了百年的他看來可以輕易地被解構——然而,唯獨這種顯然出自於天性的明亮和高潔、那種似乎是赫然天成的純白靈魂,卻是他無法想象其原因,也始終讓他這樣的人都不得不……心存敬畏。

那是他在這個浮華塵世中、所能握住的不多的無暇美玉。

沙曼華側過頭,發現送客的昀息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站在遠處一棵巨大的桫欏樹下,無聲無息地看著這一邊。

那之後又過去了半月,在昀息主持下、月宮內亂殘局終於被收拾幹凈,血腥和藥氣一並被清除了,苗疆各地趕來的毒蟲也已經日間稀少,漸至消失。

沙曼華成了新教主,每日裏做的、不過是祈禱和閱讀,了解教中的教義和教主必須學習的一切:包括祭司儀式,祈福禳災,以及蠱術——按規矩,拜月教主是沒有實權的,一切重大決定由祭司作主。而平日裏的具體事務,則由風涯的弟子、教中的左護法昀息來打點。

自從立了新教主之後,大祭司便恢復到了不問世事的常態,一貫的深居簡出。沙曼華雖是當了教主,依然一如既往地敬畏這個人,為了不被斥責、努力地學好一切,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不敢去詢問大祭司,實在無法,便只有私下裏問那個少年昀息。

不同於風涯的獨斷冷漠,昀息是個脾氣溫和心思縝密的少年,沒有那種因為學習術法而產生的“非人”氣質,言談說笑間和常人無二。教中等級森嚴、普通教民侍女根本無法和教主交談,於是,新教主便和左護法熟了起來。

昀息今年不過二十一歲,瓊州橫雲峒人,出身貧賤、據說家中世代均為乞丐,自幼流落街頭、受盡旁人欺淩。十歲那年,風涯大祭司偶爾遊歷南疆,路過瓊州,驚於他的資質收其為弟子。昀息來到拜月教時,沙曼華已經被送往西域昆侖,因此兩人從未見過面,而十幾年後機緣回轉、竟是一見如故。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當教主。我想回敦煌去。”那一日,夕陽下的聖湖畔,沙曼華抱膝坐在火紅的花叢中,終於開口對昀息說了自己心裏的話,“我想去找舒夜。”

昀息不語,許久才淡淡道:“那是不可能的。師傅說過的話、從未有人敢違背。你應看到夷湘的下場。除非有一日他不當祭司了,你才能回去。”

沙曼華微微一震,低下眼去,輕聲:“我知道。”

昀息正待說什麽,忽地看見湖邊桫欏樹下來了一個侍從、對著這邊下跪。知道教中有急事、他當即起身走了過去,聽得那人低聲稟告:“大人,有貴客到訪,現在朱雀宮中等您。”

“貴客?”昀息一驚,念頭瞬間轉了幾轉,卻想不起有何人居然能直闖月宮。

侍從跪在桫欏樹下,捧上一貼:“是兩個自稱來自帝都的貴客,他們帶著我教的通行令符,屬下不敢阻攔——這是他們的拜貼。”

昀息拿過那張拜貼,目光一掃、登時一震:“長安探丸郎?居然是鼎劍候的人來了?”

昔日前任教主夷湘不甘屈居祭司之下,暗中運籌,試圖結交中原霸主鼎劍候、借力推翻風涯祭司,曾主動派出密使聯絡帝都長安的攝政王,卻不知為何半年多了那邊一直不見回音——此刻夷湘已死,帝都反而來了使者?

那一瞬間他有些猶豫,眼睛裏光芒閃爍,然而很快就不動聲色收起了拜貼,揮手令侍從退下。轉過身來,對沙曼華微微一笑:“教中有事,我先告退了,你自行休息。”

“嗯。”恪守著不過問事務的守則,沙曼華點點頭,便一個人在水邊發呆。

飛光匍匐在花叢中,懶洋洋的甩著尾巴,將水邊一群蚊蚋趕開——從漠北來到南疆、盡管經年,白獅卻始終無法適應,情緒一直低落。沙曼華忽地起了玩心,從飛光身上解下長久不用的銀弓,眯著眼睛拉開,一箭射去、正正把一只飛舞正歡的飛蟲釘在桫欏樹上。飛光看到主人出手,陡然也高興起來,一掃平日憊懶,馱著沙曼華躍起,飛奔在聖湖旁大片的曼珠沙華中,連聲嘶吼,驚得靈鷲山上鳥雀紛飛。

沙曼華咯咯笑起來,十二支金箭如閃電般射出,半空中色彩斑斕的羽毛如雨而落,竟用十二支箭射下幾十只飛禽來。

轉瞬已經繞湖一周,飛光躍到了湖邊那棵巨大的桫欏樹下,伏下休息。沙曼華在拉開最後一次弓時,忽然想起了上那麽,臉色就黯淡下去。桫欏樹下,她撫摩著這個唯一夥伴的鬃毛,將下巴擱在飛光的頂心,看著湖光水影,極力回憶著所記得的有關舒夜的一切……依稀記得,她曾不止一次地對他張弓射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