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舞姬(第2/5頁)



舞到極處,金盤上已經看不到人,只有流動不息的風和叮咚如泉水的銀鈴交擊聲。

西疆本來是魚龍混雜的地方,雲集的各方人士都是見慣了市面的、眼界自然也不低。可無論是東邊鹹陽來的茶葉綢緞商人、還是波斯來的珠寶商人,甚至拜占庭帝國過來的傳教士,在看過她的舞姿之後都異口同聲地稱贊:那樣的舞蹈非人間所有。

王公貴族說:即使中原皇帝的後宮中、草原可汗的金帳裏,都無法找到這樣絕世的舞姿;

僧侶說:那是飛天之舞。是天女捧花佛前,聞佛陀妙音誦經而飛舞盤旋,散落飛花;

傳教士說:那是落入凡間的天使,張開雪白的雙翅起舞於耶和華面前,使主喜悅,期盼能重回天堂。

然而此刻種種舌燦蓮花的傳說都毫無意義。烈日當頭,風華絕世的舞姬仰起幹枯的臉打了個寒顫。襤褸的衣衫無法遮蓋她已經開裂的肌膚,她抱緊了自己開始曝皮的雙臂,躲到枯死胡楊林的樹影下,把身子縮成一團。

不會……不會就這樣死在沙漠裏吧?

幹裂的嘴唇已經沒有了往日的豐艷,微微哆嗦著,湛黑色的眸子裏泛出了亮光。然而雪白的貝齒猛然在枯萎玫瑰花樣的下唇上留下一個慘白的印記,最終硬生生忍住了即將滑落的淚水。她如何……如何能成為半途上的枯骨?

多少年來,那個聲音一直在夢裏喚著她的名字,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始終在某處渴盼地望著她——她若不找到那個人,怎可以死在沙漠裏!

憔悴的女子拉過駱駝的籠頭,溫柔地撫摩著這只陪伴她的唯一的牲畜,忽然間眉頭一皺一咬牙、唰地一刀刺入了駱駝的頸下。不等駱駝驚嘶逃開,舞姬死死抱住了駱駝的頸子,一口咬住傷處,用力地吞咽著湧出的鮮血,生怕浪費一滴。駱駝負痛而狂奔,將她拖出好遠,然而終於腿一軟,跪倒在胡楊林間,張大鼻翼喘著氣,眼裏滾落一串淚水。

駱駝有著類似人的大眼睛和濃密的睫毛,溫馴而良善,此刻卻因為痛苦驚惶而濕潤。動物水氣彌漫的眼睛裏,忽然升起了一張女子美艷憔悴的臉——舞姬的雙唇因為鮮血而染得艷麗無比,喝了大口血,她的精神也為之一振,然而松開手、看到駱駝流淚的眼睛,舞姬陡然間也落下了眼淚。

淚水墜入砂土,迅即湮滅無蹤。

“很痛吧?對不起……”她喃喃對著駱駝說話,一邊無措地擡起手、試圖堵住那個噴血的傷口——然而血還是繼續湧出來,染紅她雙手和衣襟,熱而濕。有經驗的沙漠客在迫不得已取駝血解渴的時候、會注意下刀不傷到駱駝的血脈,而她那樣經驗不足的人,根本無法選準位置。這一刀,顯然已經重傷了駱駝。

手忙腳亂地堵著傷口,疲憊交加的舞姬滿手是血,忽然間就抱著奄奄一息的駱駝失聲哭了起來,感覺那樣無邊無際的荒涼和無助終將讓自己埋葬。

砂風呼嘯過耳,宛如有無數死在沙漠中的幽靈嘶喊著。隱約間,仿佛有一絲什麽聲音夾雜在那些粗礪的風聲裏傳來,絲絲縷縷的流淌,宛如清泉,忽遠忽近。她在不知不覺間便朝著那個聲音的方向踉蹌而去,帶著滿襟的鮮血,喃喃:“高昌……高昌古城,到底在哪裏呀?”

“高昌古城麽?”在心力交瘁的恍惚中,忽然間那一縷清泉般的聲音停頓了,代之以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重復了一遍她的話,然後回答,“不就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

一只清瘦的手擡起來,指給她看落日的方向——

沙漠蒸騰的熱氣裏,扭頭之間透過胡楊林枯死的樹枝,夢幻般地,舞姬看到了夕陽余輝籠罩著一座閃著金光的古城——那是在她夢中出現了幾千次的情形:

遠處的天際,克孜爾塔格山在夕陽照射下煥發出火焰般跳躍的光,而山下不遠處矗立著一座古城:高大城墻、馬面、大殿、佛塔、僧房、可汗堡……歷歷在目,勾勒出一幅興盛繁榮的景象,而城中卻悄無人煙。

一切都宛如夢中。那個十幾年來一直不停重復著的夢。

“支提窟,支提窟……”仿佛脫力般地,舞姬開啟了染滿血的雙唇,夢囈般吐出了幾個陌生的字眼,掙紮著向著天際頭那座古城走去,沒走幾步就支持不住地跪倒在沙漠裏,然而還是對著高昌古城伸出了傷痕累累的雙臂。

“那是蜃樓幻象——真的高昌城還要走一天一夜。”旁邊,那個聲音繼續道,波瀾不驚,看著她那樣虛脫無力竟沒有絲毫援手的意思,只是發問,“你為什麽要找高昌古城?一百多年前的戰亂後,那裏不是早就沒有人煙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