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夢沼(第4/8頁)



“羿?”忽然間,雨中傳來一個細細的聲音,膽怯而不安,“你……你怎麽了?”

他一驚,霍然擡起了頭,瞪著赤紅的雙眼看向了雨幕。

——濃重的黑暗裏,少女不知何時悄然出現,站在荒原上定定看著他。

阿黛爾公主應該是偷偷從睡房裏出來的,赤著一雙腳,白色睡袍垂落到腳面。她從噩夢裏醒來,跟隨著他的腳印來到了雨夜的龍首原,卻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怔怔看著他宛若瘋狂的模樣,一時不敢靠近。

這……這還是羿麽?還是那個巖石一樣冷定可靠的羿麽?他怎麽了?為什麽忽然變了一個人——就像她第一次在大競技場上見到他時一樣!那個血肉橫飛的地獄裏,他跪倒在一堆屍體中,簡直就像一頭被逼到末路的可怕野獸。

“呃……”仿佛認出了她是誰,地上那個人從喉嚨裏吐出了一聲呻吟般的嘆息。

“羿,你怎麽啦?”阿黛爾終於哭出聲來,“別嚇我啊……你怎麽啦?”

阿黛爾奔到他身側,看著他滿臉是血的猙獰模樣,又驚又急,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他掙紮了一下,試圖從她的手臂裏逃開,卻反而被抱得更緊——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強悍有力的劍士,在此刻竟然無力掙脫那雙柔軟稚嫩的手臂。

——那一刹,他想起了多年前大競技場上的初次相遇。

一種截然不同的感情注入了他的心臟,將片刻前的烈烈地獄之火熄滅。

是的,不要想……不要再去想了。昨日種種,已如昨日死。

他的世界早已崩潰、焚毀、荒蕪。在那片廢墟之上,所有都被埋葬了,伴隨著無數的榮耀、苦難、愛憎和絕望……他的國家出賣了他,他的君主背棄了他。他已經死去過一次,劫後的余生裏,唯有眼前的這個孩子才是他唯一存在的意義。

他只要守望著灰燼之上那一朵僅存的花朵便可,不須再去看得更遠。

“我沒事。”許久,羿平靜下來,簡短的打了一個手勢,“放開手吧,公主。”

“不,我不放開!一放開你就會走的!”阿黛爾卻恐懼不安地緊緊勒住他的脖子,幾乎要把他扼死,“你一定想回家去對不對?……你會不要我的!你會不要我的!”

“不,我不會走的。”他回答,“不要哭了。”

“真的?”她松了一口氣,卻不肯放開手,“你不回家了?”

“我早沒有家了,”他的手勢簡短有力,幾乎有刀砍斧劈的淩厲感覺,“今晚只是出來憑吊一下曾經的夥伴罷了。”

她愕然的看著他:“啊?那些在泥土下哭泣的死人,是你的夥伴?”

他沒有再說什麽,無聲擡頭望向漆黑的蒼穹。冰冷的雨,無聲無息的落在那張殘破不堪的臉上,仿佛血淚縱橫而下——那張臉可怖而猙獰,咽喉上橫貫了一道巨大的傷痕,仿佛無聲地諭示著眼前這個男子有過怎樣可怕的往日。

羿的眼神是如此沉痛,令她噤口不敢再追問。

“羿,你為什麽哭?……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好害怕。”翡冷翠的小公主跪在雨裏,用纖細的手指不停替他擦去臉上的淚痕,“不要這樣——我很害怕這樣的羿啊。”

羿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幾近崩潰情緒終於漸漸平復。他沉默了片刻,重新撿起頭盔戴上,伸臂抱起了她,勉強笑了一笑:“半夜跑出來,嬤嬤會責怪的。”

她撅起嘴:“不用擔心,嬤嬤睡得死沉死沉的,一點都沒發現我出來了。”

一點都沒發現?羿忽然覺得心驚,隱隱不安——蘇婭嬤嬤向來是警醒謹慎的人,怎麽會讓公主半夜偷偷出來卻毫無覺察?

“我們回去。”他握劍站起,牽著她走向遠處的驛站。

然而剛走幾步,羿忽然原地站定,手腕微一用力,將阿黛爾瞬間攬到了身後——黑色的長劍從鞘中嗆然躍出,帶著淩厲的殺意插入了他腳下的土地!

“羿!”阿黛爾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襟,“怎麽了?”

“別亂動。”羿護著阿黛爾,身側長劍不斷鳴動,感覺四周的黑暗裏忽然殺機四伏。

“哈……原來在這裏。”黑暗的雨裏有一個聲音飄了過來,森冷而譏諷,“怪不得剛才翻遍了驛站都找不到——原來是半夜偷偷出來和男人廝混去了!哎呀呀,翡冷翠公主,大胤未來的國母,還真是個名不虛傳的蕩婦啊!”

——說的人用的是西域高黎國用的吐火羅語,然而聲音卻頗為生硬,帶著某種特定的口音,在入耳的一瞬就讓羿全身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