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守墓人

這一場雨,已經下了三天三夜,好似永不停歇。

園子裏的天竺葵已經奄奄一息,鼠尾草也已經爛了根,木莎樹的果子從高高的枝頭掉到了地上,在雨中看去如同鋪了一地的碎金子。

黑甲劍士獨坐在雨檐下,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他的面容還年輕,看上去不過二十許,然而眼神卻滄桑,亮如鷹隼,有屬於戰士的犀利。側臉線條利落英俊,沉默如雕塑——奇特的是雙眉之間有一道寸許長的傷痕,仿佛是第三只眼曾經開啟過,留下了觸目驚心的痕跡。

他遙遙地看著外面的一切,眼裏有隱約的憂色。

是的,果子都已經爛了,地面的土壤卻依舊平整,並沒有一只青蛉從中爬出來。而在往年,不等果子在枝頭成熟,那些小東西早就成群結隊的從土壤下孵化,鉆出,羽化,飛翔,如同雲霧一樣圍在枝頭,將滿樹的果子啃食一空。可現在,整個古城寂靜而空曠,累累的果實跌在地上,漸漸腐爛。不要說那些人了,連土壤下的青蛉都已經無影無蹤。

畢竟,已經是一座死去的城市了。

他嘆了一口氣,將那杯酒灑在了地上,似是祭奠著什麽。然後又倒了一杯,一飲而盡。自釀的葡萄酒並不烈,然而一杯下去卻令他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起來,感覺身體裏有凍徹骨髓的寒意。

當放下手的時候,掌心赫然有一灘殷紅。

他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脫下護手的皮套擦拭血跡。他的手上戴著一個古舊的指環,裸露的掌心裏赫然有一個奇特的符咒,暗淡無光。他凝視了那個符咒一瞬,眼神掠過一絲復雜的表情,似乎想起了什麽遙遠的往事。

他坐在空城裏,沉默地喝完了最後一杯。外面的雨還在不停的下,天仿佛漏了一個大洞。四周非常的寂靜,連蟬噪鳥鳴都聽不到一絲,只有無邊無際的雨落在樹葉上的簌簌聲,單調而永恒。

枯寂得、宛如他的人生。

“叮!”不知道枯坐了多久,有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在耳畔——那是放在窗前的沙漏漸漸漏盡,瞬間翻轉,撞響了連著的鈴鐺。

到時間了麽?又該出去一趟了。希望今天有收獲。

那一瞬,他從遊移不定的思緒裏回過神來,反手握起放在一邊的劍,披了件蓑衣走入大雨裏,像往常一樣沿著門外的河道朝前走去。

永夜之戰結束後,封印結成,魔已伏誅,四國便聯手清空了片浸透了詛咒的土地。城鎮被棄,房屋被毀,十數萬的百姓被迫遷徙,這個流著奶和蜜的富饒地方轉瞬便成了空城一座。而在人類遷徙結束後不到三個月,這裏土地上的動物開始逐一死去,到了現在,已經連青蛉都不存在。

——就如佛經裏說的那樣,當災難過後,一切“有情眾生”都被毀滅了,只剩下了冰冷的“器世界”。

大雨裏,他一個人在齊膝高的荒草叢生的路上行走,穿過空蕩蕩的街道,走進那些敞開著大門的屋子,尋找著想要找的東西,每一個角落都不曾漏過。

兩年來,這條路雖然已經走過無數遍了,然而每一次重來,他腦海裏都會翻騰著難以抑制的記憶:同伴的屍體堆疊在眼前,甚至他走過每一間房子、每一個巷口,都能清晰地回憶起有多少具屍體曾經倒在哪些角落。

他按照每日固定的路線行走,穿過整個迦師古城。然而,一路走來,除了兩處地方雨後隱約有萌發的跡象之外,竟然連一株都沒看到。

最後,他走到了這條路線的終點。

那是一座被當地人叫做望月丘的小山,不過一百尺高,上面光禿禿的,只有矮小的灌木,卻已經是這座古城的制高點,可以俯視整個迦師平原。這樣短短的一百尺距離,曾經堆滿了無數戰士的屍體,每一級台階都被鮮血染紅。

兩年了……終究都已經結束了。那樣血和火的記憶。

一眼望去,偌大的迦師古城就像是一片巨大的墓地。唯有極遠處那個白色的堡壘還靜靜地佇立,如同一個莊嚴的墓碑,上面升騰起依稀的霧氣——那就是“棺”,無數戰士用生命結下的最後封印。

他站在那裏,眼角忽然瞥到了有什麽光芒微弱地一閃,飛快地回過頭,足尖一點,轉瞬便來到了那個方位。

在枯死灌木背後,果然綻開了一朵藍瑩瑩的花!晶瑩剔透,宛如水晶,在大雨之中透出徹骨的寒氣,周圍草木全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