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陸密使一

  “阿摩敕,看見了什麽?”

  “太陽從天心經過,進入了蠍宮,天球的旋轉比以往快了一分五厘,主星的軌跡沒有變化,但是入夜的時候,我們應該會看見北辰從山頂上升起。五百年來這樣的天相只出現過三次,北辰是戰爭的星啊,老師,盤韃天神會保佑我們免受北辰之神的懲罰麽?”

  “你問我,我又該去問誰?難道真的要我去問盤韃天神?”

  “可是……老師你是我們青陽的大合薩啊!”

  “老師已經當了三十六年的合薩,還從沒聽見過盤韃天神跟我說過一句話,也許盤韃天神已經忘記了蠻族,也許他只是在午睡,上一代的大合薩說神每次沉睡是一千年,在這一千年中只睜開三次眼睛,雖然我覺得我身子還算結實,不過估計是頂不到那一天了。”

  “那……老師你從星相看到了什麽呢?”

  “什麽都沒看見!那麽多星星,亂七八糟的,在我以前的很多大合薩都想看穿星空的變化,不過沒一個成功的。”老人斜倚在馬背上,抄起腰間的白銅酒罐喝了一口,睜著惺忪的醉眼,“現在他們都死了,否則我還當不上大合薩呢!”

  七月的正午,陽光有一絲毒辣。

  老師和學生都是一身白麻長衣,跨著兩匹駿馬,並肩站在北都城外的野地裏。年輕的學生聚精會神地仰望天空,他的雙目被式樣古怪的兩枚墨鏡透鏡遮住了,正是這樣,他才可以在熾烈的陽光下觀察太陽在天穹中運行的軌道。

  學生名叫阿摩敕,像其他北陸貴族一樣,他也有一個雅致的東陸名字,叫做顏靜龍,取“沉靜之龍”的寓意,全名是顏靜龍.阿摩敕。不過北都城上上下下的人都把他叫做“眼鏡龍”,因為他效仿河絡的技術,磨制了這對可以在白晝觀看太陽的墨晶薄鏡。

  阿摩敕摘下那對墨晶鏡片,轉頭去看委頓在馬鞍上的老師。老頭子一邊灌著烈酒一邊打著哈欠,禿頂的腦袋也被酒熏得通紅。阿摩敕無數次地想老師成為青陽的大合薩完全是個錯誤,如果他真的是盤韃天神揀選的使者,那麽盤韃天神喝得可並不比老師少。

  他的老師,大合薩厲長川,是整個草原都敬畏的人。“大合薩”是高貴的尊稱,意思是“盤韃天神的信使”,蠻族巫師們的首領,獨一無二的大天師。每一代只有一位大天師,只有他才能學習最深奧的星辰古卷,昭示神的旨意。部落裏的大事,從出征到祭祀,都要他觀看星辰而定,從牧民到貴族,都對他的話奉若神諭。

  阿摩敕跟隨他學習星相之前,也把合薩看作了半神,可是第一次跟著合薩主持一年一度燒羔節的大祭祀,合薩就露出了馬腳。祭祀在遙遠的高坡上舉行,周圍環繞篝火,包括大君都只能跟牧民們一起在遠處遙望。高坡上合薩唱著遠古的拜歌,渾身披著銀飾,頭頂巨大的犀角,手持戰刀起舞,冥冥中似乎喚來了天神對人間的垂顧,於是所有人都伏地而拜。

  而惟有跟在合薩身邊的阿摩敕知道,那時候合薩臉色通紅,醉眼迷茫,嘴裏還叼著酒罐,一手持刀,而一手撓著腋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好些天不洗澡生出虱子來。那段神聖的拜歌本來有四節,被他偷偷地砍掉了一節半,因為他說已經忘掉了那一節半是怎麽唱的。可憐虔誠的青陽人從此就不會再聽到完整的拜歌了,因為這首神聖的歌謠沒有紙本,是口口相傳的。

  老頭子養了一只草原上常見的旅鼠,每當有貴族人家來問他嫁娶和喪葬的吉兇時,他就跑回帳篷裏,把那只旅鼠從竹籠子裏抓出來,喂它蓧麥和黑粟。若是旅鼠選了蓧麥,就是吉;若是黑粟,就是兇。

  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還像個真正的合薩,這時他會坐在空曠的草原上仰望星辰,有時一看就是一晝夜。可是有時候阿摩敕小心地坐在他身邊想知道他到底在觀察哪顆星辰的時候,卻又發現合薩根本就是坐在那裏睡著了。

  許多年之後阿摩敕被稱為五百年來蠻族最偉大的合薩,以星相術獨步草原,乃至東陸的星相名師都為之拜伏。可是阿摩敕總是平靜地說,我的老師才是真正看穿星空秘密的人,他其實早已知道了一切,只是他不願把那個殘酷的真相說出來。

  “熱死了,熱死了!”合薩低聲嘟噥著。

  不知是因為喝多了酒還是熱的,他滿臉通紅,敞開瘦骨嶙峋的胸口,抖著衣襟不停地忽扇。扇著扇著,老頭子一攤稀泥一樣從馬背上滑了下去,阿摩敕嚇了一跳,策馬繞著老頭子魁梧的白馬兜了一圈,才發現老頭子是坐在馬肚子下面的陰影中躲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