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陸密使十四

  九月初五。

  雨後,夜空分外的深靜,星光像是都被雨水洗過。

  大君挑著金帳的簾子仰望星空,點了點頭:“幹了那麽些天,終於下雨了。好在馬草都收完了,現在下雨,正是好時候。”

  金帳裏,坐床上的大合薩接過他的話:“可能是今年最後一場雨了,北風已經起了,就要下雪了。”

  “今年是個好年啊。”

  “好年。”

  “這幾天阿蘇勒恢復得很快。”大君回到坐床上盤腿坐下,舉起了銀杯。

  “傷口的幹痂已經都退掉了,再過幾天估計疤痕也會消掉,只是身子還虛,這些天只能用肉粥養著,昨天我去看他,還跟我說了一陣子的話。”大合薩舉杯飲了一口酒,吧嗒吧嗒抽著煙鍋。

  “希望一切都能好起來,”大君盯著大合薩的眼睛,“阿蘇勒沒事了,沙翰你也該放下心了。出使東陸的事情,你一直都沒有回答我,什麽時候給我一個答復?”

  大合薩轉著杯子,沉默了一會兒,一口把杯子裏的酒飲盡了:“等我今晚好好想想,明天早晨來金帳拜見的時候,告訴大君吧。”

  大君點了點頭:“沙翰,我知道你擔心。你是我們青陽的大合薩,是盤韃天神的使者,在俗世的上面,本該過著悠閑的日子。可是一踏進這裏面,就再也出不去,沒準連命也送了。我不逼你,一切的儀仗我都給你準備好了,我等你的答復。”

  老頭子起身拍了拍屁股,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你這還不是在逼我麽?”

  他也不告辭,縮肩佝背地出帳去了。

  大君端起杯子,遠遠地敬了敬大合薩的背影,自己飲盡了杯中的古爾沁烈酒。

  夜是如此的靜,靜得似乎能聽見風掠過草尖的微聲。

  周圍靜悄悄的無人,只有一個火盆點燃了,照著孩子蒼白的臉。他身上還裹著繃帶,但是已經可以活動。他手裏托著一只小小的草蚱蜢,那是草原上常見的玩意兒,用青色筆挺的草葉編織而成,遠遠地看和真的沒有區別。

  孩子手中的那只已經幹枯了,皺縮在一起,癟癟的並不起眼。可是孩子久久地看著它,火焰映在他眼裏跳動。

  他把草蚱蜢輕輕放進火堆裏,小聲地說:“飛走吧。”

  “阿蘇勒。”

  孩子驚訝地回頭。他看見一身白麻的長衣、禿頂的老人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大合薩摸了摸他的腦袋,跟他一起看火裏那只燃燒的草蚱蜢。火光把它枯萎的雙翼映得幾乎透明,像是要隨著騰舞的火焰飛起來。火焰忽地一卷,把它吞沒了。

  “多好的蚱蜢啊,怎麽燒了呢?”

  孩子低著頭:“是哲甘的小兒子編了送給我的……這是我留下來的最後一件東西了……”

  “為什麽又燒掉呢?”

  “大合薩,我是不是很軟弱,很沒用?”

  “不是,誰跟你這麽說的?”

  “我自己想的。我想把真顏部那些事情都忘了,可是我又做不到,我看見這只蚱蜢就會想到哲甘,想到訶倫帖姆媽。我成天就想這些,白天想晚上想,練刀的時候都想。大合薩,我不想再想了,我要好好地練刀,我要把蚱蜢燒了,阿爸說的,我是帕蘇爾家的兒子,我要堅強。”

  “練刀……唉,還練什麽刀啊?”大合薩埋怨著,“就是練那個破刀,把身體都練出病來了。以後我們可別再練什麽刀了,好好地喝著xx子,聽那些小奴們給你說有趣的事情,吃夫人烤的獺子肉,過得多悠閑。”

  他抓了抓光禿禿的腦門:“對了,世子啊,大合薩教你星相之學吧!你比阿摩敕那個傻小子聰明,一定學得快。”

  孩子笑了,是那種他固有的拒絕別人的笑容:“謝謝大合薩,我還是要練刀,阿爸說了,我要變成男子漢。”

  “你阿爸那是逗你的……”大合薩覺得說漏嘴了,“阿蘇勒啊,你是世子,呂氏帕蘇爾家族的小兒子,你祖宗的勇敢和榮耀都要你繼承,將來有千千萬萬的勇士跟在你馬後。幫你打仗。別聽那些人瞎說,會刀術有什麽用?你阿爸劍術再好,又殺過多少敵人?何況你身子剛好,多休息休息,你要是覺得悶呢,大合薩把巴呆送給你玩幾天,不過你要按時喂它,可不要把它餓瘦了。”

  孩子低著頭,轉過身去。他深深吸了口氣,望著天空,聲音變得格外的遙遠:“大合薩,你記不記得,我第一天回來,不肯叫夫人姆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