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銅之血七

  戰馬低低地打著響鼻,白色的大旗在濕潤的風中翻滾,兩軍隔著百步的距離對面停住。

  虎豹騎的武士們好奇地望著那些甲胄精良的東陸戰士,雖然在風雨中艱難跋涉了那麽久,他們身上手工鍛造的鱗甲依舊反射著劍一樣的森然銀光,沉重的鐵盔上灑下了黑色的長纓,一直延伸到鼻尖保護了整個面部的額鐵掩住了他們的面容。猩紅的金色菊花大旗下,黑馬上端坐著魁梧的武士,他籠罩在沉重的鐵鎧中,像是整個用黑鐵鍛打出來的。

  整整有四十年,東陸的軍隊不曾踏上北陸的草原。蠻族武士們既鄙夷這些東陸人的怯懦,也警惕著他們精良的甲胄和刀劍。虎豹騎武士們的父輩多半曾在四十年前那場戰爭中出戰,如今見到當年的仇敵,心裏都隱隱地不安。

  東陸戰士們的心裏則是驚懼。看見對面浮雲一樣的上千面大旗下,立著那麽多胸闊腿長的健馬,一色的漆黑,高出東陸戰馬一尺。戰馬在蠻族騎兵的駕馭下仍舊不安地翻著蹄子抖動馬鬃,乍看去那片馬潮翻騰著,像是隨時會以山崩的姿勢發起沖鋒。雷雲孟虎舔了舔下唇,覺得喉嚨發幹,夾馬的雙腿有些虛軟。他是軍旅世家的後人,長輩們說起風炎皇帝北征,少不得說起這些披掛著粗鐵環甲的蠻子,他們發瘋一樣呼吼著插入皇朝大軍的兩翼和陣後,揮舞馬刀砍殺,像是人人都不畏死,射倒一個又有一個撲上來,東陸名將們畢生都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戰法。

  遠不是兩國交歡的熱烈場面,草原上只有戰馬的低嘶,此外竟是別樣的寂靜。

  “大君,我們是主人。”大合薩壓低了聲音。

  大君默默點頭,正要帶動戰馬,卻看見對面陣前黑馬上的武士跳下戰馬,他解去頭盔,拋下了大氅,一步一步踏著泥濘的草地走來。

  大君有些錯愕,端坐在馬背上打量著對方,看他臉側刀削一樣整齊的兩撇頰須,一頭帶著褐色的花白頭發用一截皮繩束起。除去那身重鎧,他不像東陸的使節,卻像上了年紀的虎豹騎武士。

  “大胤朝所屬下唐國三軍大制司、唐公爵百裏公欽使拓拔山月,參見北陸大君、青陽國主。”武士恭恭敬敬地單膝跪下,半條小腿沒入了泥濘中,他毫不介意。

  百步外東陸武士們爭相下馬,扯著馬鐙都單膝跪倒,惟有那名持旗的副將不跪,他雙手舉起,猩紅色的大旗上,金線所繡的菊花亮得耀眼。

  大君猛地醒悟自己所面對的人是誰,他立刻下馬,矮身扶住了拓拔山月的胳膊。

  拓拔山月並未起身,而是從貼身的甲縫中取出了一只青灰色的鯊魚皮袋子,解開袋口的封繩,將火漆封緘的卷軸高捧過頭頂:“唐公爵的手信,拓拔山月帶到了,沒有辜負百裏公和大君的期待。”

  大君扭頭示意,青陽的文書傳譯疾步上前接下,緩緩展開,清了清嗓子:

  “呈北陸大君、青陽國主座下:

  夫萬載之遠,天地之分,無九州七海之謂,世間諸族,本骨肉之無間,交相親愛,同涉滄桑。

  百代之遙,神帝立國,無三陸華夷之隔,普天萬民,皆兄弟之共融,平安諧樂,共輔英主。

  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戰,人心何以背離,東陸北陸血肉之親,何以竟成寇仇。吾每思及此,常自扼腕。

  ……”

  沒有人敢出聲,這些繁文縟節北陸的武士們乃至大君本人都聽不明白,不過文書朗朗的聲音在寂靜的草原上遠遠地送了出去,將戰馬的嘶鳴聲也壓下了。從辭意猜測,再不是以往東陸皇朝劍拔弩張的威壓,而是東陸北陸之間亙古就罕見的善意。

  大君側眼打量著東陸使節,最後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裏用皮繩掛著一面小小的銀牌,看著竟然有些眼熟。

  “……願兩國自此如兄弟手足,永為和睦之邦,教化萬民,傳至千載。大胤朝下唐國公爵百裏景洪手書奉呈。”

  文書朗誦完畢,又將卷軸呈還給大君。大君將卷軸高高舉過頭頂,短暫的沉默後,貴族和武士們一起高呼起來。

  拓拔山月起身。錦衣小袖的奴隸們從隊伍中迤邐而出,長而厚軟的羊毛毯卷開來一直鋪到他的腳下,奴隸們在毯子兩側安置小桌,桌上鋪開華麗的細繒,架起了燒烤全羊的火堆,濃烈的酒香遠遠飄來,大壇大壇的蠻族烈酒被揭開了錫封。

  下唐武士們從未見過草原迎客的大場面,一望無際的蠻荒之地忽然就被美酒和絲絹圍成了歡宴的場所,虎豹騎的武士們撤了下去,年輕的女奴們恭恭敬敬地請他們入座,所見都是笑容,他們心中的不安稍稍退去,每個人都有些興奮難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