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群狼之主 第一節

  胤成帝四年秋,瀚州北方。

  旅人們踩著堅冰前進,頭頂狂風呼嘯。擡頭看去,寒風裹著鹽粒般大的雪撲面而來,仿佛全部來自北方天空的某一點。

  桑都魯哈音就是那個擡頭的人,一個身高一丈五尺的誇父。他眯起眼睛迎著狂風,眺望天空裏的那一點,想著那也許是世界的盡頭,所有冰雪誕生的地方。那是天穹上的一個缺口,天穹之外冷到極限的虛空之氣洶湧著撲進這片天地,席卷整個世界。

  他所在的旅隊越過雪線已經四十三天了。開始是乘馬,然後是步行,桑都魯哈音估計從雪線往北,他們已經推進了七百裏。接下來他們會走得更慢,因為就在昨天,最後一匹夜北馬死了。那匹可憐的畜生在跨越一條冰河時失去了控制,也許是想喝冰層下的水,也許是致命的寒冷讓它再也不堪忍受,它忽然從桑都魯哈音的手裏掙脫出去,跳起來發瘋一樣用頭撞擊堅實的冰層。它的顱骨碎掉了,桑都魯哈音第一次看見一匹馬這樣死去,血把冰面染紅了一大片。

  “很久以前,這裏一定不像現在這麽冷,水能夠流動,我們腳下的就是一條大河。昨天我們經過的,只是這條大河的一條小小支流。”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桑都魯哈音耳邊飄過,“大河有兩裏寬,水量有宛州的建水和瀚州的雪嵩河加起來那麽大,它在我們剛才路過的那個地方形成的一道巨大的瀑布,寬度有一裏半,水流從大約五百尺的高空中急墜下去,打在下面的水潭裏,水霧彌漫上百尺高,水霧裏有一裏半長的彩虹。那時候這裏的景色是很壯麗的吧?”

  桑都魯哈音回憶他們剛走過的路,想象不出那是瀑布的遺跡。他們剛剛攀上一個台地,台地在冰原上忽然升起,大約五百尺高,他們走到台地下面仰頭,覺得面前是一面巨壁接天矗立。

  跟桑都魯哈音說話的是一個裹著黑色毛氈大氅的老人,他已經很老了,佝僂著背,扶著長杖一步步往前挪動,讓人懷疑一陣大風來就會卷走他那單薄的身軀。可他是這個旅隊的首領,一個真正的首領。從踏上旅途開始,他始終冷靜地安排著一切,和其他人一樣靠自己的雙腿跋涉,不曾流露一絲畏懼。

  桑都魯哈音信任這樣的首領,只有這樣強大的人才懂得生存的涵義,能在最艱難的境地中找到活路。

  “河……河在哪裏?”一個年輕人拖著腳步跟在老人後面,腳步虛浮,嘴裏喃喃,“我看不見河……”

  年輕人有一張清秀的東陸人面孔,細膩白皙,看起來是個貴族子弟。桑都魯哈音蠻喜歡這個年輕人。踏過雪線之前,年輕人是整個旅隊的開心果,夜裏守著火堆時,大家樂呵呵地看著他吹拉彈唱,說各種極逗樂的笑話和匪夷所思的軼聞。但現在年輕人自己已經笑不出來了,他的臉泛著死人般的青色,而嘴唇赤紫,雪花結滿他的頭發和臉。他的身體已經僵硬,雙臂抱在胸前,雙手雞爪一樣緊緊抓住自己的大氅,向前挪動的時候,像是腳腕上捆著幾十斤的鐵鐐。

  他站住了,慢慢向前撲倒:“老師,我要休息一下。”

  老人一驚,回身抓住年輕人的肩膀。

  “子禪!河就在你腳下!”老人直視年輕人的眼睛,用力搖晃他,“想想看,許多人一輩子都不能見到這樣寬闊的河,可你看見了。我們就要接近前面的山口了,堅持一下,你不能停在這裏,你還要回東陸去給你的朋友們講這條大河。”

  子禪擡眼看著老人,眼皮慢慢地下墜:“老師……我要休息一下。”

  “不能在這裏休息,子禪!”老人一掌打在子禪臉上,“睜開眼睛!”

  “老師……我走不動了……你們走吧,讓我在這裏休息一下……”他青紫色的嘴唇翕動著,“老師你們走吧……扔下我……”

  他的眼睛裏漸漸只剩下空白:“我有點怕……不過沒事的。”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上前一步,把子禪的頭抱在懷裏,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不要怕,孩子,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你應當自豪,睡吧。”

  “神會救我的靈魂麽?”子禪呵出絲絲白氣。

  “神不救任何人的靈魂,它只是創造,和毀滅。”老人一只手仍在撫摸子禪的頭發,另一只手從革囊裏掏出刃長半尺的短匕首。匕首是古銀質地,神秘而繁復的浮雕花紋覆蓋了所有金屬部分。

  老人輕輕吻了子禪的頂心,將匕首從那裏刺入。

  桑都魯哈音在一旁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匕首刺破子禪頭顱的瞬間,發出“啪”的悶響,就像打碎一只雞蛋。也許寒冷已經讓他的顱骨都變得像蛋殼那麽脆了。過了一會兒,血才湧了出來,很快又凝結了。老人把屍體輕輕放倒,就著一把雪擦了擦匕首,把匕首收回革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