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生之盟 第十二節

  姬家大宅。

  姬野一腳踢開虛掩的大門,沖了進去。他沒有留心腳下的繩索,被絆倒在通向正廳的石板路上,幾個強壯的家奴早已埋伏在樹叢後,此刻撲了上去,狠狠地把他按住,把他的臉壓得貼上了冰冷的路面。

  姬野奮力地擡起頭:“你們幹什麽?”

  刺眼的陽光中,他看見了昌夜模糊的臉。

  昌夜蹲下來捏了捏姬野的臉,狠狠地一巴掌扇了過去:“還問我?姬家在南淮城這麽多年的經營,就這麽被你毀了!你幹了什麽你自己該清楚!你是要把我們都送去給你陪葬麽?你這個賤種!”

  這是姬野第一次看見昌夜露出這樣的憤怒和暴戾。一時間他愣住了,不知道那個在他眼裏狡黠乖巧善撒嬌的弟弟和眼前這個兇狠的男子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

  有人提著袍腳從正廳那邊跑了過來,跑得跌跌撞撞。那是他的父親姬謙正,滿面怒容,咬牙切齒。姬謙正手裏提著虎牙,姬野看他一步步逼近,不知道父親會不會什麽也不問一槍刺死他這個孽種。

  “父親!我抓住他了,交出去給禁軍,或者還有機會!”昌夜迎了上去。

  他完全沒有料到迎面來的是一記耳光,姬謙正用盡全力的耳光。他被抽得在原地轉了個圈,轉回來呆呆地看著父親憤怒的眼睛。

  “混賬東西!”姬謙正的嘴唇和胡須一起劇烈地顫抖,“他是……他是你哥哥啊!”

  姬謙正扯著姬野的領子,眼角在抖,手也在抖。他握著槍,一槍可以紮死他,他知道昌夜說得沒錯,大義滅親也許還有指望,可是他現在只想好好地看清這個兒子的臉。他忽地發現兒子真的長大了,那漆黑的眉毛和咬起牙來頰邊鋒利的線條讓他不由得就想起那個女人。

  “真是像啊,太像了……”他心裏說。

  他把虎牙狠狠地摔在姬野的面前,連踢帶推驅散了家奴。

  “滾!你滾!快滾!”

  姬野茫然地看著父親,外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關門!關門!”姬謙正大吼,“從後門走,從後門!”

  姬野知道不能再拖延了,他抓起槍,不顧一切地沖向後門。臨到門前,他忍不住回頭。

  “滾啊!你怎麽還不滾!”姬謙正沖著他嘶啞地大吼。

  外面的人已經在瘋狂地擂門了,姬謙正靠在門後,雙手死死把著門杠。姬野以為父親的眼裏會流下淚來,可是姬謙正沒有,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眼睛通紅。

  這是姬野的一生中最後一次看他的父親,看他無比疲倦地靠在門上,卻又用盡全力頂住那扇門。很久以前的記憶碎片在他心裏閃了一下,那是一個下午陽光中的院子,孩子努力地把球拋出去,父親跑出去撿回來給他,孩子又拋出去,父親又去撿回來……拋了,撿回來……拋了,撿回來……孩子回頭笑了,屋檐下靜坐的女人一只白得如玉的手輕輕調著一壺茶。

  女人……那個女人……姬野覺得有一把刀子橫在他腦海裏。他不敢再想,轉過頭,像是一頭失去了窩的野獸,沖進外面刺眼的陽光中。

  關於燮羽烈王和他的父親“大燮文祖皇帝”姬謙正之間的關系,歷史學家中一直存在著爭論。

  有相當多的史料表明燮羽烈王年少時並不得父親的寵愛,只是他本人從不提起,大概作為庶出的孩子,他本人確實也因此感到些許的自卑。而“大燮文祖皇帝”也是由他的弟弟姬昌夜即皇帝位後追封的,並非姬野在位期間的事。

  但是另外一些事又暗示了燮羽烈王對於自己的父親有著很深的感情。在“南淮劫囚案”之後,寄居南淮城的姬家遭到重創,在文祖皇帝傾家蕩產請托關系之後,依舊被舉家逐出南淮城,此後這家人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為了敬德帝的教育,文祖皇帝甚至不得不把和妻子離婚,令敬德帝改姓,從而得以把他們母子送回天啟,寄養在妻子娘家。而他自己在宛州一路行商,艱難地賺錢寄往天啟以養活自己的妻兒。

  文祖皇帝的去世是姬氏皇族非常羞於記載在史書中的,卻又很難回避,史官們不得不以曲筆暗示。這件事大約發生在胤威帝二年到三年之間,具體時間無從考證,文祖皇帝在淮安附近行商的時候,被一些商人詐騙,從當地的商人那裏借取了一筆高利貸,從事船泊位的倒賣。文祖皇帝有一封存世的信恰巧是在胤威帝二年寫給自己離婚了遠在天啟的妻子,表示自己很快就能有一筆大的收入以便給敬德帝在宮中謀職用,而在這封信裏,關於燮羽烈王只字未提。但是很快傳來的消息就是因為戰爭而致的禁海令使得原本昂貴的泊位忽然一錢不值了,而那些和文祖皇帝一起出錢的商人們事實上和當地的高利貸錢莊暗中合夥,在文祖皇帝焦頭爛額的時候不斷地催促還款。才華和學識過人的文祖皇帝作為公卿後人,本來已經為自己和商人混跡感到恥辱,經歷這樣的大挫折無法忍受,終於病倒在淮安。但他還太不了解淮安商人的狡詐和刻毒,錢莊夥計不斷地在他的病榻前催促還款,並且表示如果不及時還款就要把這位姬氏後人的名字公然寫在錢莊的欠款名錄裏。文祖皇帝不得不把隨身的一切東西典當,甚至住進了郊外不要錢的武神廟裏以償還部分款項,這一切加劇了他的病情,據記載在一個雨夜裏,年久失修的武神廟遭雷,屋頂坍塌,瓦片砸在文祖皇帝的額頭上,因為無人發現,這位新帝朝皇帝的父親流血而死。